“后來怎樣呢 ”我問。
左巴聳了聳瘦削的肩膀。
“算了吧,別說了?!彼f,“給我一枝煙吧?!?/p>
我把煙遞給了他。他從背心里掏出火石、火繩,點著了煙,悠然自得地瞇縫著眼睛抽著。
“你結過婚沒有 ”
“我是個男人,”他氣憤地說,“我是個男人,也就是一個瞎子。我也跟別人一樣,腦袋朝前栽進坑里了。我結了婚,也就走了下坡路。我成了一家之主。我蓋了一所房子,添了孩子,數(shù)不清的煩惱??尚姨澪矣羞@桑圖里!”
“你彈琴解愁不是嗎 ”
“我說,伙計,看得出來你什么樂器都沒有玩過!你跟我說的是什么呀 有了家,有了煩惱、老婆、孩子,大家吃什么 穿什么 怎么辦 簡直是地獄!不,不,彈桑圖里,一定要情緒好,一定要心里清凈。要是我老婆跟我說了一句過頭的話,你想想,我哪里還有心思去彈桑圖里呢 要是孩子們肚子餓得咕咕叫,那還能彈 要彈桑圖里,就得聚精會神,不能有雜念。你懂得嗎 ”
我看出這個左巴正是我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人。一顆活躍的心,一張貪吃的大嘴,一個未脫離獸性而賦有巨大力量的靈魂。
對藝術、愛情、美、純潔、情感――這些詞的含義,這位工人用最純樸的語言,使我豁然開朗。
我打量他那雙既善于使用十字鎬,又嫻熟于,琴藝,結滿老繭、裂開口子、變形、青筋暴露的大手。這雙人手輕柔仔細地解開口袋,取出了一個因長年累月的摩擦而發(fā)光的老桑圖里『琴上有許多弦,黃銅和象牙鑲嵌并系有紅絲穗子,粗糙的手指緩慢而深情地撫摸琴身,仿佛在撫摸一個女人。然后又重新把它裹起來,好像是怕讓一個心愛的人著涼。
“這就是我的桑圖里?!彼贿呅⌒囊硪淼匕亚俜呕匾巫由?,一邊低聲說。
水手們這時互相碰杯,放聲大笑。老水手親熱地拍著萊莫尼船長的脊梁。
“萊莫尼船長,說實話,你死里逃生,嚇壞了吧!天知道你給圣,尼古拉許了什么愿,給他點了多少根蠟燭廠船長皺了皺濃密的眉毛。
“我對海發(fā)誓、伙子們,當我看,見面前的死神的時候,我既沒有想到圣母瑪麗亞,也沒有想到圣,尼古拉!我朝薩拉米納轉過身去,我想我老婆,我喊:‘喂,卡黛麗娜,要是我能到你床上去睡覺的話!”’
水手們又一陣哄堂大笑,萊莫尼船長也笑起來。
“你說人是多么奇怪的動物,”他說,“死神臨頭,可他的心就往那兒想,就往那兒去,不往別處!見鬼,豬玀!”
他拍了拍手,喊道:
“老板,給我們一桌子人拿酒來!”
左巴豎起耳朵聽。他轉過頭去看水手們,又回過頭來看我。
“他們說的哪兒?”他問,“這個人說的什么呀 ”
但他忽然明白了,吃了一驚:
“好啊,伙計,”他稱贊說,“這些水手懂得奧妙之處。大概是他們?nèi)杖找挂古c死神搏斗的緣故?!?/p>
他揮動了一下大手。
“好啦!”他又說,“那是另外的事兒。還是回到我們的問題上來吧。我留下來,還是走 決定吧!”
“左巴,”我克制住了自己,沒有撲到左巴的懷里,說,“左巴,同意!你跟我走吧。我在克里特有個褐煤礦,你指揮工人,晚上我們倆就躺在沙地上。在這世上,我沒有老婆,沒有孩子,沒有狗。我們一塊吃,一塊喝。完了,你彈桑圖里?!?/p>
“……要是我情緒好,你聽見了,要是我情緒好的話。給你干活,這個,你叫我干多少我就干多少,決不討價還價。我是你的人??墒巧D里,那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一頭野獸,它需要自由。我情緒好,我就彈,甚至會邊彈邊唱。我還會跳舞,跳澤因貝吉庫①、哈薩皮庫②、邦多扎利③各樣舞??墒俏业酶阏f明白,一定得我情緒好時。好來好往。要是你強迫我,那就完了。這些事兒你得知道,我是一個男子漢?!?/p>
“男子漢,你的意思是 ”
“哦!就是自由?!?/p>
“店家,再來一杯朗姆酒?!蔽液暗?。
“兩杯!”左巴說,“你也得喝一杯。我們碰杯。鼠尾草煎汁和朗姆酒合不到一塊。你喝一杯朗姆酒,慶祝我們的協(xié)定。”
我們彼此碰了杯。這時,東方已泛白,輪船鳴笛,給我拎箱子的船工示意我上船。
“愿上帝與我們同在?!蔽艺酒鹕韥碚f,“走吧!”
“還有魔鬼呢!”左巴補充說。
他彎下腰,把琴夾在腋下,開了門先走出去。
① 小亞細亞一個海岸部落的一種舞蹈。
② 一種屠夫舞。
③ 克里特民族戰(zhàn)士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