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3)

巴金選集1:家 作者:巴金


“三弟,請你不要念了。”覺新痛苦地哀求道。

“為什么?”覺慧追問。

“你不曉得我心里很難受。我不是青年,我沒有青春。我沒有幸福,而且也永遠不會有幸福?!边@幾句話在別人說來也許是很憤激的,然而到覺新的口里卻只有悲傷的調子。

“難道你沒有幸福,就連別人說把幸福爭過來的話也不敢聽嗎?”覺慧對他的大哥這樣不客氣地說,他很不滿意大哥的那種日趨妥協(xié)的生活方式。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環(huán)境跟我的不同,”覺新推開算盤,嘆口氣,望著覺慧說;“你說得對,我的確怕聽見人提起幸福,正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一生就這樣完結了。我不反抗,因為我不愿意反抗,我自己愿意做一個犧牲者?!腋銈円粯右沧鲞^美妙的夢,可是都被人打破了。我的希望沒有一個實現(xiàn)過。我的幸福早就給人剝奪了。我并不怪別人。我是自愿地把擔子從爹的肩膀上接過來的。我的痛苦你們不會了解?!疫€記得爹病中告訴我的一段話。爹臨死的前一天,五妹死了,媽去給她料理殮具。五妹雖然只有六歲,但是這個消息也使在病中的爹傷心。他流著淚握著我的手說:‘新兒,你母親臨死的時候,把你們弟兄姐妹六個人交給我,現(xiàn)在少了一個,我怎樣對得起你母親?’爹說了又哭,并且還說:‘我的病恐怕不會好了,我把繼母同弟妹交給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顧他們。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會使我失望?!胰滩蛔〈舐暱奁饋?。爺爺剛剛走過窗子底下,以為爹死了,喘著氣走進來。他看見這種情形,就責備我不該引起爹傷心,還安慰爹幾句。過后爺爺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里,問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據(jù)實說了。爺爺也流下淚來。他揮手叫我回去好好地服侍病人。這天晚上深夜爹把我叫到床前去筆記遺囑,媽拿燭臺,你們大姐端墨盒。爹說一句我寫一句,一面寫一面流淚。第二天爹就死了。爹肩膀上的擔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來了。從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話,我就忍不住要流淚,同時我也覺得我除了犧牲外,再也沒有別的路。我愿意做一個犧牲者。然而就是這樣我也對不起爹,因為我又把你們大姐失掉了……”覺新愈說下去,心里愈難過,眼淚落下來,流進了他的嘴里。他結結巴巴地說到最后竟然俯在桌子上抬不起頭來。

覺慧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但是他極力忍住。他抬起頭向四面看。他看見劍云拿著手帕在揩眼睛,覺民用雜志遮住了臉。

覺新把臉從桌上抬起來,揩了淚痕,又繼續(xù)說:

“還有許多事你們都不曉得。我現(xiàn)在又要說老話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縣的典史,那時我才五歲多,你們都沒有出世。爹媽帶著我和你們大姐到了那里。當時那一帶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來時總在一點鐘以后。我們在家里等他回來才睡。那時候我已經(jīng)被家人稱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著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媽談話。媽要我發(fā)狠讀書,給她爭一口氣,她又含著眼淚把她嫁到我們家來做媳婦所受的氣一一告訴我。我那時候或者陪著她流眼淚,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罷。我說我要發(fā)狠讀書,只要將來做了八府巡按,媽也就可以揚眉吐氣了。我此后果然用功讀書。媽才漸漸地把愁腸放開。又過了幾個月,省上另委一個人來接爹的事。我們臨行時媽又含著眼淚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訴我。這時媽肚子里頭懷著二弟已經(jīng)有七八個月了。爹很著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沒有法子,不能不走?;厥〔坏絻蓚€月就把二弟你生出來。第二年爹以過班知縣的身份進京引見去了。媽在家里日夜焦急地等著,后來三弟你就出世。這時爹在北京因驗看被駁,陷居京城,消息傳來,爺爺時常發(fā)氣,家里的人也不時揶揄。媽心里非常難過,只有我和你們大姐在旁邊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總要流一兩天的眼淚。一直到后來接到爹的信說‘已經(jīng)引見中秋后回家’,她才深深地嘆一口氣,算是放了心,可是氣已經(jīng)受夠了??傊?,媽嫁到我們家里,一直到死,并沒有享過福。她那樣愛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來報答她呢?……為了媽我就是犧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犧牲,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們長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媽爭口氣,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實現(xiàn)了?!?/p>

覺新說到這里便從衣袋里摸出手帕揩臉上的淚痕。

“大哥,你不要難過,我們了解你?!卑涯槻卦陔s志后面的覺民說。

覺慧讓眼淚流了下來,但是他馬上又止住了淚。他心里想:“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罷!為什么還要挖開過去的墳墓?”但是他卻不能不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傷。

“三弟,你剛才念的話很不錯。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運和自然的愛子。我只是一個勞動者。我穿著自己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里,做自己的工作?!庇X新漸漸地安靜下來,他望著覺慧凄涼地笑了笑,接著又說;“然而我卻是一個沒有自己的幸福的勞動者,我——”他剛說了一個“我”字,忽然聽見窗外的咳嗽聲,便現(xiàn)出驚惶的神情,改變了語調低聲對覺慧說:“爺爺來了,怎么辦?”

覺慧稍微現(xiàn)出吃驚的樣子,但是馬上又安靜了。他淡淡地說:“有什么要緊?他又不會吃人。”

果然高老太爺揭起門簾走了進來,仆人蘇福跟在他后面,在門口站住了。房里的四個人都站起來招呼他。覺民還把藤椅讓給他坐。

“你們都在這兒!”高老太爺?shù)陌迭S色的臉上現(xiàn)出了笑容,大概因為心里高興,相貌也顯得親切了。他溫和地說:“你們可以回去了,今天‘團年’,大家早點回家罷?!彼诖扒暗奶僖紊献氯?。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說:“新兒,我要買點東西,你跟我去看看?!彼扔X新應了一聲,便推開門簾,舉起他那穿棉鞋的腳跨出了門檻。覺新和蘇福也跟著出去了。

覺民看見祖父出去了,便對著覺慧伸出舌頭,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記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樣服從,恐怕會永遠關在家里,”覺慧接口說;“其實我已經(jīng)上當了。爺爺發(fā)氣,不過是一會兒的事。事情一過,他把什么都忘記了。他哪兒還記得我在家里過那種痛苦的幽禁生活?……我們回去罷,不必等大哥了,橫豎他坐轎子回去。我們早些走,免得再碰見爺爺?!?/p>

“好罷,”覺民答應了一聲,又回頭問劍云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們一路走?!?/p>

三個人一道走了出來。

在路上覺慧很興奮。他把過去的墳墓又深深地封閉了。他想著: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p>

他又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慶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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