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敦煌遺書 序言(3)

敦煌遺書 作者:馮玉雷


小說中每個人物似乎都有一個往昔的影子:他們的前世與今生,已經(jīng)被寫定在敦煌:斯坦因驚奇地在一千年前匈奴騎士的臉上看到自己的眼睛;蔣孝琬在鄯善軍官千年之前的告急木簡上愕然看到自己的簽名;王圓?似為與阿古柏對抗的部隊文書,卻被黑風暴卷到敦煌;瓦爾特偽造文書,原本卻來自夢境。而卷入沙洲駝隊冒險的幾個女子,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于闐公主,早就被畫在三清宮邊石窟的壁畫上,她們加入敦煌探險,只是為了要有“三個裸奔少女給綠洲帶來希望和吉祥”。

而且,小說中的人物都像是才從《山海經(jīng)》里走出來的。蔣孝琬失蹤的父親竟然名為“夸父”;民工“卡特”是個陽痿男人,靠洋藥幫助才得以復原,而“卡特”是突厥語“文卷”的意思;卡特與夸父在書中漸漸合一,似乎蔣孝琬到新疆遍地來尋找的不是父親而是遺書文卷;能翻譯?盧文的神秘人物“大夏”單獨帶一支測量隊進入深山;大夏之弟“八荒”是雕玉世家傳人;沙洲駝隊主人“昆侖”是一位老駝主,他的睿智讓蔣孝琬心折,幾乎要認他為父;“陰無忌”是左宗棠部隊低級軍官,靠尋寶為生;“五蘊”是牧民,靠他的機敏把斯文?赫定從死亡沙漠帶出來;“寒浞”據(jù)說發(fā)現(xiàn)了阿古柏的秘密金庫,暴富后買官;和田知州名字叫“周易”,和田尋寶協(xié)會會長叫“杜笛”,阿不旦的天主教牧師卻名叫“牢蘭”。而幾個女子的名為“采詩”“善愛”“百戲”;而小說中的玉幣上無法破譯的文字,竟然是“駝唇文”,其怪異新奇,只有在敦煌這個雜語喧嘩的地方才顯得自然。

作者有意忽視人物的民族和宗教特征,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都有意模糊,因為他必須寫出的,不是二十世紀初的歷史事實,而是重現(xiàn)世界之始尚無民族之分時的神話。

為了延續(xù)敦煌書寫,人物在小說中轉(zhuǎn)世,再世,一再獻身于這個“行為藝術(shù)”。小說中人雖然有不少男女感情糾葛,有多次欲望的綻放,卻都是孤男寡女,單身眾生。雖然兩個女子“在同一天生下雙胞胎”,似乎也是為了接替這個藝術(shù)的下一代。甚至這本小說《敦煌遺書》的名字,也在小說的故事中出現(xiàn)過多次,馮玉雷只不過是讓小說本身--敦煌藝術(shù)本身--再次轉(zhuǎn)世。敦煌的時間與空間一再被重置,但是敦煌藝術(shù)的魅力隨著年月越加增長。小說氣象萬千,不拘繩墨,文字汪洋恣肆,場面荒誕無稽,似乎都是為了讓這第四次書寫,配得上先前的書寫橫空出世的氣派。這種奇異涉險的寫作法,謂之狂想亦可,謂之狂歡更佳。

是不是敦煌的第四次書寫都是這樣寫法?不是?,F(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寫到敦煌,無不是一把傷心淚,捶胸指責,頓足悲憤。但是他們的實際行動呢?羅振玉在北京六國飯店看到伯希和的敦煌藏品展覽,拍照編成《鳴沙山石室秘錄》成為敦煌學奠基者;王國維根據(jù)斯坦因在沙漠中發(fā)掘到的木簡編成《流沙墜簡》;胡適在巴黎看到現(xiàn)存最古老之《壇經(jīng)》敦煌古本,而確定南禪宗的淵源;劉半農(nóng)在巴黎抄敦煌卷子輯為《敦煌掇瑣》;陳垣《敦煌劫余錄》,陳寅恪作序而立“敦煌學”之名。

這些人滿足于在各國首都的博物館里翻檢,沒有一個人親自到敦煌來。藏經(jīng)室發(fā)現(xiàn)后是有報告的,清政府再窮途末路,如果翰林院堅持,也不敢拒絕給一點經(jīng)費;地方官員再顢頇腐敗,對帶著宮廷尚方寶劍的要員還是不敢怠慢。中國人民有權(quán)指責“西洋盜寶賊”,中國知識分子卻沒有資格:難道大家真的都必須擁擠在日本鬧革命,或是在北京鬧復辟,不能有幾個人移貴步過來看一眼嗎?中國士大夫知識分子要來敦煌,怎么說也不會比玄奘當年更難吧?困難也不會比從阿富汗或吉爾吉斯過來,長途穿越沙漠的洋人更多吧?如果他們四體不勤,缺少這個體力和魄力到敦煌走一下,那么,有什么權(quán)力指責西方探險家早到一步呢?如果當時就公認他們的行為是偷盜,伯希和怎么會把贓物在六國飯店展出?如果沒有這次展出,羅振玉等人怎么會明白寶庫的價值?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正是因為敦煌文獻的分散保存,今日的《敦煌文獻數(shù)據(jù)庫》才有可能匯總,五國合辦的《國際敦煌項目(IDP)》,100000多件來自敦煌和絲綢之路上的寫本、繪畫、紡織品及器物的信息和圖片,也才有可能在因特網(wǎng)上免費使用,敦煌學才成了國際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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