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懼怕是你在幽靜中想出來的，因為人在幽靜中思考時神經(jīng)特別纖細。真去了異域他鄉(xiāng)你就不怕了。你再看，再向遠處看……就在同一個平面上，遙遠的非洲黑人貧窮、苦難、不幸，在我們看來應(yīng)該痛不欲生?？伤麄兺瑯佑嘘柟庀碌奈⑿Γ瑯佑序\的宗教，同樣有服飾繁復(fù)的時尚，同樣有生兒育女的意志。你不想去看一看嗎？”

我：“他們生命的力量和生活的歡樂來自對地域文化的單純確信。所謂煩惱和痛苦，許多時候是跟外在世界凌亂的價值觀念碰撞中招致的。單純的確信，即使在荒漠中也能找到生命的甘泉?！蔽也唤樦氖稣f思考起來。

森：“對，你就這樣想。我們一邊漫游一邊聊敘，好嗎？”

我盡量往遠處看，照著森的思路模仿著：“好的。就在同一個平面上，沙漠里的駱駝步伐古老而單調(diào)。如果我的生命也有這樣的韌性和秩序，我便不需要上帝的照拂。”

森也接著我的話：“上帝一般照顧脆弱而無序的心靈，它們迷失在當(dāng)下的生存環(huán)境中，意志的渙散使他們擾亂了當(dāng)前的時空，上帝幫助他們重建恒定的生命秩序。”

我被森引導(dǎo)著，漸入佳境：“就在同一個平面上，這個世界是如此千差萬別地不平衡，以至于我們只要轉(zhuǎn)換一下地域，就能領(lǐng)悟到生死的真諦?！?/p>

森也被我感染了：“就在同一個平面上，從都市走到荒原，又使我們領(lǐng)悟到宗教的真諦。我們無須蝸居在現(xiàn)代都市中不斷詠習(xí)宗教典籍，只要轉(zhuǎn)換一下時空走到大自然，就能跟神靈不期然而遇?！?/p>

我感嘆起來：“原來家的窗口把世界凝聚在方寸之內(nèi)。每一扇窗口望出去，都是世界文化的模糊縮影。”

森：“不。是世界文化抽象地涌進每一扇家的窗口。家的窗口，是站在一個基點上對世界文化的模糊輻射。所以嘛，站在家的窗口往往使人浮想聯(lián)翩?！?/p>

我：“是的。從這窗口望出去，就在同一個平面上，遠遠近近的世界與我們同在?！?/p>

森：“閉上你的眼睛，設(shè)想你躺在大地，沉入無限……”

一會兒，我轉(zhuǎn)過身來，認真地看著森：“好吧，我們?nèi)ヂ眯??！?/p>

森：“你終于想通了，太好了！我們先翻翻旅行雜志，訂個計劃吧。”

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我們翻開旅行雜志，一幅秘魯馬丘比丘古城的圖片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不禁有所感觸。

森：“馬丘比丘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文化，后來卻被遺忘了，歷史上找不到關(guān)于它的半點記載?？催@座古城，曝曬在現(xiàn)代的陽光下，卻喑啞得如同它周圍千古沉寂的大山。即使瞻仰者凝注的目光，也不能使它幽閉的文化記憶復(fù)活?！?/p>

我：“好像約旦的佩特拉也有一座喑啞的玫瑰色宮殿，地處沙漠中一個隱蔽的山崖里，堂皇、精致?？赡茉?jīng)富庶過，可能曾經(jīng)輝煌過，后來也悄無聲息地寂滅了，沒有留下片言只語的文字記載。后世的瞻仰者對它幽咽無語，只有滿目荒涼，滿腦幽思?！?/p>

我們丟開雜志談了起來。

森：“在遠古年代，人們忙于跟蠻荒搏斗，掙扎著存活。尚武是文明程度較低社會的普遍時髦，文字書寫則是高雅的稀罕之事。這就像現(xiàn)代社會里，跟尖端高科技打交道的總是極少數(shù)人?！?/p>

我：“是的。那些被文字記錄下來的，就成了后世人們心目中影影綽綽的古代社會，而絕大部分沒有被記錄下來的，隨風(fēng)飄散在時間的長河中，淪入不可逆的茫茫虛空之中。”

森：“曾經(jīng)傳說甘肅永昌有羅馬軍團的遺跡，漢代玉器中有埃及人頭像，漢代軍隊中可能有黑人士兵，唐代宮廷中有黑人奴仆，等等。面對這些野史、散落的民間文化、鮮為人知的逸事，我不禁要懷疑那些被記載下來的文字所涵蓋的歷史精確度?！?/p>

我思路一轉(zhuǎn)，嘆了一口氣：“人生難道不也一樣嗎？你生命的意義往往只在你參與社會活動時才會顯亮，許多孤單的時候，你的無數(shù)幽秘心緒隨著時間的流逝永遠淪入不可知的黑洞，甚至后來連你自己也想不起來?！?/p>

森使出他的哲學(xué)本色：“海德格爾以哲學(xué)的語言描述梵?高畫的一雙農(nóng)鞋，說只有從農(nóng)鞋聯(lián)想到勞動、泥土、大地、谷物和面包，農(nóng)鞋的存在才會敞亮；而許多時候，農(nóng)鞋被扔在幽暗的角落里處于存在的遮蔽狀態(tài)。”

我聽了駭然一跳：“這不就是以前的我嗎？孤零零地住在一間陋室里，跟外界隔絕。人們完全把我遺忘了，好像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我這個人，我的生命沒有任何意義！”

森：“但是苛求生命每時每刻的意義難道不是一種奢望嗎？許多時候，個人都處于孤單與遮蔽狀態(tài)。我也經(jīng)常在寂寥中把無數(shù)縹緲的心緒付諸東流，永遠不想撈回來?！?/p>

我：“空虛其實也是一種無人知曉的適意的飄墜……”我語氣慵懶，又習(xí)慣性地跌入沉淪之中。

森霍地站起來：“哦，天??！我們干嗎要談這些？趕快準(zhǔn)備好，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