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的后代怎么來到這里呢?——那是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東海邊上,發(fā)現(xiàn)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都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怎么辦呢?五家嫂共一個舂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么活下去呵?于是,在鳳凰的提議下,大家?guī)侠绨遥蠗髂敬烷敬?,向西山遷移。他們以鳳凰為前導,找到了黃泱泱的金水河,金子再貴也是淘得盡的。他們找到了白花花的銀水河,銀子再貴也是挖得完的。他們最后才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養(yǎng)育子孫。于是大家唱著笑著來了。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xiāng)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據(jù)說,曾經有個史官到過千家坪,說他們唱的根本不是事實。那人說,刑天是爭奪帝位時被黃帝砍頭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來住在云夢澤一帶,也不是什么“東海邊”。后因黃帝與炎帝大戰(zhàn),難民才沿著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進了夷蠻山地。奇怪的是,這些難民居然忘記了戰(zhàn)爭,古歌里沒有一點戰(zhàn)爭逼迫的影子。
雞頭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他們的德龍——盡管對德龍的淡眉毛看不上眼。眉淡如水,完全是孤貧之相。
德龍唱了十幾年,帶著那條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親。
三
丙崽對陌生人最感興趣。碰上匠人或商販進寨,他都會迎上去大喊一聲“爸爸”,嚇得對方驚慌不已。
碰到這種情況,丙崽娘半是害羞,半是得意,對兒子又原諒又責怪地呵斥:“你亂喊什么?要死呵?”
呵斥完了,她眉開眼笑。
窯匠來了,丙崽也要跟著上窯去看,但窯匠說老規(guī)矩不容。傳說燒窯是三國時的諸葛亮南征時路過這里教給山民們的,所以現(xiàn)在窯匠動土,先要掛一太極圖頂禮膜拜。點火也極有講究,須焚香燃炮在先,南北兩處點火在后,窯匠念念有詞地輕搖鵝毛扇——諸葛亮不就是用的鵝毛扇嗎?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窯,后生去擔泥坯也得禁惡言穢語。這些規(guī)矩,使大家對窯匠頗感神秘。歇工時,后生就圍著他,請他抽煙,恭敬地討教技藝,順便也打聽點山外的事。這其中,最為客氣的可能要數(shù)石仁,他一見窯匠就喊“哥”喊“叔”,第二句就熱情問候“我嫂”“我嬸”——指窯匠的女人。有時候對方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是扯上了誰。三言兩語說親熱了,石仁還會盛情邀請窯匠到他家去吃肉飯,吃粑粑,去“臥夜”。
石仁對窯匠最討好,但一再討好的同時也經常添亂,不是把堆碼的窯坯撞垮了,就是把桶模踩爛了,把弓線拉斷了,氣得窯匠大罵他“圓手板”和“花腳烏龜”,后來干脆不準他上窯來——權當他是另一個丙崽。
這使他多少有些沮喪和寞落。他外號仁寶,是個老后生,雖至今沒有婚娶,但自認為是人才,常與外來的客人攀攀關系。無所事事的時候,他溜進林子里,偷看女崽們笑笑鬧鬧的溪邊洗澡,被那些白色影子弄得快快活活的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為補償,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母豬母牛的某個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對一頭母牛進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見了。這婆娘愛撥弄是非,回頭就找這個嘀咕幾句,找那個嘀咕幾句,眉頭跳跳的,見仁寶來了才鎮(zhèn)定自若地走開。后來仁寶上山挖個筍子,刮點松膏,或是到牛欄房去加點草料,也總看見那婆娘探頭探腦,裝著在尋草藥什么的,死魚般的眼睛充滿信心地往這邊瞥一瞥,瞥得仁寶心里發(fā)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