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村寨不知來自何處。有的說來自陜西,有的說來自廣西,說不太清楚。他們的語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說”說成“話”,把“站立”說成“倚”,把“睡覺”說成“臥”,把近指的“他”與遠指的“渠”嚴格區(qū)分,頗有點古風。人際稱呼也特別古怪,好像是很講究大團結,故意混淆遠近和親疏,于是父親被稱為“叔叔”,叔叔被稱作“爹爹”,姐姐成了“哥哥”,嫂嫂成了“姐姐”,如此等等?!鞍职帧币辉~,還是人們從千家坪帶進山來的,暫時算不上流行。所以,按照這里的老規(guī)矩,丙崽家那個離家遠走杳無音信的人,應該是丙崽的“叔叔”。
這當然與他沒太大關系。叫爹爹也好,叫叔叔也罷,丙崽反正從未見過那人。就像山寨里有些孩子一樣,丙崽無須認識父親,甚至不必從父姓。如果不是母親吐露往事,他們可能永遠不知自己的骨血與哪一個漢子有關。
但人們還是有認祖歸宗的強烈沖動。對祖先較為詳細的解釋,是古歌里唱的。山里太陽落得早,夜晚長得無聊,大家就懶懶散散地串門,唱歌,擺古,說農事,說匪患,打瞌睡,毫無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當然是那些灶臺和茶柜都被山豬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實人家。壁上有時點著山豬油燈殼子,發(fā)出淡藍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時人們還往鐵絲編成的燈籃里添塊松膏,待松膏燒得噼啪一炸,銅色火光煌煌一閃,燈籃就睡意濃濃地抽搐幾下。火塘里的青煙冒出來,冬天可用來取暖,夏天可用來驅蚊。棟梁壁頂都被煙火熏得黑如焦炭,渾然黑色中看不清什么線條和界限,只有一股清冽的煙味戳鼻。要是火燒得太旺,氣流上沖,梁上一根根灰線子不斷搖晃,點點煙屑從天而降,翻舞飛騰,最后飄到人們的頭上、肩上或者膝頭上,不被人們注意。
德龍最會唱歌,包括唱古歌。他沒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時極風流,婦女們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齒咒罵。他天生的娘娘腔,嗓音尖而細,憋住鼻腔一起調,一句句像刀子在你腦門頂里剜著,刮著,擠著,讓你一身皮肉發(fā)緊。大家緊慣了,還緊出了滿心的佩服:德龍的喉嚨真是個喉嚨呵!
他揣著一條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跨進門來,嬉皮笑臉,被大家取笑一番以后,不勞多勸就會盯住木梁,捏捏喉頭,認真地開唱:
辰州縣里好多房?
好多柱來好多梁?
雞公嶺上好多鳥?
好多窩來好多毛?
這類“十八扯”相當于開場白或定場詩,是些不打緊的鋪墊。唱得氣順了,身子熱了,眼里有邪邪的光亮迸出,風流情歌就開始登場:
思郎猛哎,
行路思來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
德成風流,最愿意唱風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們面紅耳赤地躲避,唱得主婦用棒槌打他出門。當然,如果寨里有紅白喜事,或是逢年過節(jié)祈神祭祖,那么照老規(guī)矩,大家就得表情肅然地唱“簡”,即唱歷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個個展開接力唱,可以一唱數日不停,從祖父唱到曾祖父,從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遠古的姜涼。姜涼是我們的祖先,但姜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沒有火牛生得早?;鹋S譀]有優(yōu)耐生得早。優(yōu)耐是他爹媽生的,誰生下優(yōu)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許就是晉人陶潛詩中那個“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剛生下來的時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疊在一起,連老鼠也住不下。他舉起斧頭奮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開??墒撬脛庞玫锰屠?,把自己的頭也砍掉了,于是以后成了個無頭鬼,只能以乳頭為眼,以肚臍為嘴,長得很難看的。但幸虧有了這個無頭鬼,他揮舞著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來。這才有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