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哦”了一聲,神色自若地說:“那扳指不是她偷的,是朕賞給她的。”
殿中忽然人人都尷尬起來,空氣里似滲了膠,漸漸叫人緩不過氣來。馮四京唬得磕了個頭,聲調已經頗為勉強:“萬歲爺,這個賞賜沒有記檔。”凡例皇帝若有賞賜,敬事房是要記錄在冊,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賞某人某物。馮四京萬萬想不到皇帝竟會如此說,大驚之下額上全是涔涔的冷汗,心中惶然恐懼。
皇帝瞧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連忙跪下去,說:“奴才該死,是奴才一時疏忽,忘了將這事告訴敬事房記檔?!?/p>
殿中諸人都十分尷尬。那只翡翠扳指既然是御用之物,自然價值連城。況且皇帝自少年初習騎射時便戴得慣了,素來為皇帝心愛之物,隨身不離,等閑卻賞給了一個宮女。人人心里猜忖著這里面的文章,只是都不敢露出什么異色來。馮四京卻連想都已經不敢往下想。
最后還是梁九功輕聲對馮四京道:“既然琳瑯沒偷東西,還不叫人去放了出來?!?/p>
馮四京早就汗得連衣裳都濕透了,只覺得那兩肋下嗖嗖生寒,連那牙關似乎都要“咯咯”作響。只“?”了一聲卻行而退,至殿外傳喚小太監(jiān):“快,快,跟我去北五所?!?/p>
乾清宮里因著殿宇廣闊,除了御案之側兩盞十六支的燭臺點了通臂巨燭,另有極大的紗燈置在當?shù)?,照得暖閣中明如白晝。馮四京去了北五所,敬事房的另一名當值太監(jiān)方用大銀盤送了牌子進來,皇帝只揮一揮手,說了一聲:“去?!边@便是所謂“叫去”,意即今夜不召幸任何妃嬪。敬事房的當值太監(jiān)便磕了個頭,無聲無息地捧著銀盤退下去。
梁九功早就猜到今晚必是“叫去”,便從小太監(jiān)手里接了燭剪,親自將御案兩側的燭花剪了,侍候皇帝看書。待得大半個時辰后,梁九功瞧見馮四京在外面遞眼色,便走出來。馮四京便將身子一側,那廊下本點著極大的紗燈,夜風里微微搖曳,燈光便如水波輕漾,映著琳瑯雪白的一張臉。梁九功見她發(fā)鬢微松,被小宮女攙扶勉強站著,神色倒還鎮(zhèn)定,便道:“姑娘受委屈了。”
琳瑯只輕輕叫了聲:“諳達?!瘪T四京在一旁道:“真是委屈姑娘了,我緊趕慢趕地趕到,到底還是叫姑娘受了兩杖,好在并沒傷著筋骨。”梁九功不理馮四京,只對琳瑯道:“姑娘在這里稍等,我去向萬歲爺回話?!北阕哌M殿中去?;实廴匀褙炞⒃跁旧?,梁九功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萬歲爺,琳瑯回來了,是不是叫她進來謝恩?”
皇帝慢慢將書翻過一頁,卻沒有答話。梁九功道:“琳瑯倒真是冤枉,到底還是挨了兩杖。奴才瞧她那樣子十分委屈,只是忍著不敢哭罷了。”
皇帝將書往案上一擲,口氣淡然:“梁九功,你什么時候也學得這么多嘴?”梁九功忙道:“奴才該死?!被实畚⑽⒁恍Γ瑢匦履闷?,道:“叫她下去好好歇著,這兩日先不必當差了?!?/p>
梁九功一時沒料到皇帝會如此說,只得“?”了一聲,慢慢退出?;实蹍s叫住他,從大拇指上捋下那只翡翠扳指來,說:“朕說過這扳指是賞她的,把這個給她?!绷壕殴γ﹄p手接了,來至廊下,見了琳瑯,笑容滿面道:“萬歲爺吩咐,不必進去謝恩了。”又悄聲道:“給姑娘道喜?!绷宅樦挥X手中一硬,已經多了一樣物件。梁九功已經叫人:“扶下去歇著吧?!北阌袃擅麑m女上來,攙了她回自己屋里去。
琳瑯雖只受了兩杖,但持杖之人竟使了十分力,那外傷卻是不輕。她強自掙扎到此時,只覺腿上巨痛難耐。回了屋中,畫珠連忙上來幫忙,扶她臥到床上。梁九功卻遣了名小宮女,送了外傷藥膏來。那小宮女極是機靈,悄悄地道:“梁諳達說了,只怕姑娘受了外傷血淤氣滯,這會子若傳醫(yī)問藥,沒得驚動旁人。這藥原是西北大營里貢上來的,還是去年秋天里萬歲爺賞的,說是化血散淤極佳的,姑娘先用著?!?/p>
畫珠忙替琳瑯道了謝,琳瑯疼得滿頭大汗,猶向柜中指了一指。畫珠明白她的意思,開了柜子取了匣子,將那黃澄澄的康熙通寶抓了一把,塞到那小宮女手中,說:“煩了妹妹跑一趟,回去謝謝梁諳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