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接受了北大的聘約，對“竹”字頭或“草”字頭了無興趣。我于1946年深秋從上海乘船到了秦皇島，從那里乘大車到了北平，我離開故都已經(jīng)十一年了?，F(xiàn)在回到這里，大有游子還鄉(xiāng)的滋味。只是時屆深秋，落葉滿長安（長安街也），一派蕭條冷寂的氣氛，我感到幾分興奮，幾分凄涼，想落淚又沒有流出來。陰法魯兄把我們帶到了紅樓，就在那里住了一段時間。當了一個星期的副教授，湯用彤先生立即把我提為正教授，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從此一待就是五十六年，而今已垂垂老矣。

不知怎樣一來，因緣巧合，我的兩位最早的朋友，李長之和張?zhí)祺耄紒淼搅吮本煼洞髮W任教。解放以后，運動頻仍，一年一小運，三年一大運，運得你暈頭轉(zhuǎn)向。知識分子仿佛是交了華蓋運，每次運動，知識分子都在劫難逃。李長之因為寫過一本《魯迅批判》，“批判”二字，可能是從日本借用過來的，意思不過是“評論”。到了中國，革命小將，也許還有中將和老將，不了解其涵義，于是長之殆矣。至于虎文，由我在上面的敘述，也可以看出，他的經(jīng)歷相當復(fù)雜，更是難逃“法”網(wǎng)。因此，每一次運動，我的兩位老友在北師大都是首當其沖的運動員。到了1957年，雙雙被劃為右派，留職降級，只準搞資料，不許登講臺。長之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已經(jīng)談過，這里不再重復(fù)，我只談虎文。

虎文被劃為右派以后，當時批斗過多少次，批斗的情況怎樣，我都不清楚，估計他頭上的帽子決不止右派一頂。反右后的幾次小運動中，他被批斗，自在意料中。斗來斗去，他終于得了病，是一種很奇怪的?。喝沓榻?。小小的抽筋的經(jīng)驗，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過的，其痛苦的程度，我們每個人也都感受過的?？伤侨沓榻?，那是一種什么滋味，我們只能想象了。據(jù)說，痛得厲害時，徹夜嚎叫，聲震屋瓦，連三樓的住戶都能聽到。我曾到北師大去看過他，給他送去了錢。后來他住進北京一所名牌的醫(yī)院，我也曾去看過他。大夫給他開出一種非常貴重的藥。不知哪一位法制觀念極強的人打聽他是幾級教授。回答說是四級，對方說：不能服用。這話是我聽說來的，可靠程度我不敢說。總之，虎文轉(zhuǎn)了院，轉(zhuǎn)到了上海去。從此，虎文就一去不復(fù)返，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我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至今仍在懷念他。

綜觀虎文的一生，盡管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仍然覺得他是一個愛國的人，一個有是非之辨的人，一個重朋友義氣的人，總之，是一個好人。他對學術(shù)的向往，始終未變。他想寫一本《中國母親的書》，也終于沒有寫成，攔路虎就是他對政治過分傾心。長才未展，未能享上壽，“長使英雄淚滿襟”也。只要我能活著，對他的記憶將永將活在我的心中。

2002年1月14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