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蔭坐在車轅上,將手緊緊地按著車前簾,目光在夜色下如星芒般閃爍不定,半晌才輕聲道:“阿柱,從這里回去陳家灣要多久?”
阿柱大驚:“少爺,咱們走得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回去?”
祖蔭搖頭道:“不是我們回去,是你回去?!鳖D了一頓道,“我有一本極緊要的書放在枕頭底下忘了拿上,你回去幫我拿吧?!?/p>
阿柱聽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心想這書必是十分重要,才非得立刻掉頭去取,低頭想了一回:“若是快些,一個時辰就能打個來回?!?/p>
祖蔭道:“那你立刻騎著我的馬回去拿,我在這里等著你?!?/p>
阿柱搖頭道:“少爺?shù)鸟R性子桀驁,旁人可騎不得。拉車的馬也能騎,就是稍微慢些?!?/p>
祖蔭已經(jīng)略略鎮(zhèn)定,想了一瞬便點頭道:“這主意好雖好,只怕你騎不得無鞍的馬?!?/p>
阿柱將胸一拍,笑道:“少爺真是小看我,莫說是沒有鞍,便是沒有韁繩,我也能騎回去。將馬肚子夾緊些就成。只是您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真讓人放心不下。若是這本書緊要,我先把少爺送回城去,明兒我再專門跑一趟送書罷?!?/p>
祖蔭立刻搖頭道:“如今田里的活那么忙,就別瞎耽誤了。我在這里散散,沒什么好擔心的。你快去快回吧??烊?,快去,回去找柳柳要這書來?!闭f到后來,語氣十分急促,立逼著他回轉(zhuǎn)去。
阿柱無法,只得將車趕到楊樹林里停下,又解下一匹拉車的馬來。他倒是真能騎無鞍的馬,照樣穩(wěn)穩(wěn)當當,騎在馬上剛說“少爺,你要……”,祖蔭伸手在馬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這馬吃不住痛,立刻便撒開蹄子跑了,沒說出的那句話也就此生生掐斷,一起往回路奔去。
他見阿柱去得遠了,扭過頭去輕輕將車簾子掀起,看了半晌,像在做夢一般,靜悄悄地不敢出聲,怕一有聲音,美夢就要被驚醒。
只見雪櫻半倚在包裹上,左手緊緊抓著右手衣袖,皺眉沉沉睡著,一張素臉上猶有淚痕,眼睛一圈微微紅腫。夜色一分一分地變薄,她的眉目一分一分地清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卻像隔了千山萬水般遠。想替她拭去眼淚,身子卻像泥塑一般,連小指頭也動不了半分,半晌才伸手推她,輕聲喚道:“櫻兒,是你嗎?”
她慢慢睜開眼睛,面上有種迷離之色,抬起手來將眼睛揉了又揉,突然嘴角一翹,笑意越來越濃,看著他只是說不出話。
他心中亦恍然如夢,千言萬語一起涌到嘴邊,竟至無語凝噎,半晌嘆息道:“櫻兒,真的是你?!?/p>
兩人臉上神色恍惚,眼中卻滿滿的盡是笑意。他忽然跳下車轅,看著她縱聲大笑,朗朗笑聲將晚棲的鳥兒也驚得撲棱棱飛起:“櫻兒,天可憐見,讓我又見到你?!?/p>
毛楊樹的葉子經(jīng)風(fēng)一吹,嘩啦啦如落雨般清脆。這兩人竟就這樣面對面傻傻地對笑起來,誰也不說話。半晌笑聲稍歇,他走到車前,將手交給她挽著,輕輕一帶將她扶下車。她借著他臂上的力量雙腳沾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一個站不穩(wěn),便倒到他懷里去。
他心里的歡喜像海上起了颶風(fēng),一浪一浪鋪天蓋地而來,將他打得心神俱亂,半晌低低笑道:“柳柳這丫頭,將我騙得好苦……櫻兒,你怎么一點聲音也不出?早些讓我知道你在車上,我也少受這四十里路的煎熬。”
雪櫻微微一笑,輕聲道:“你老是不進來……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毖壑袦I水盈盈,含笑朝他仰起臉。
他近乎滿足地嘆口氣,低聲道:“櫻兒,你可是……打定主意要跟我走?”
她默默無言,卻將身向他靠得更緊。他歡喜到幾欲落淚,一剎那間做夢也不會這般美滿,許久許久醒過神來,轉(zhuǎn)頭向來路道:“阿柱半個時辰就回,只怕他必不是一個人來,我們騎馬走罷。”
走到車后將馬解下來,微一遲疑,回身鄭重指著月亮道:“櫻兒,我陳祖蔭今日今時以此明月起誓,若日后負了你,教我這一輩子生無歡,死無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