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頭的手在口袋里待著,漸漸出一層汗。
穗子沒有親眼看見余老頭和女叫花萍子的相顧無言;無言中該成熟的成熟了。穗子和女孩們正向樓頂上跑去。穗子爸曾經(jīng)在這座回字形的紅磚樓里上班。我記得不止一次講到過這座樓,描繪過大門內(nèi)那座巨型雕像和竹林。樓梯不太陡,帶深色木欄桿,穗子和女伴們可以一氣跑上三樓,她們在三樓的男廁所里作準備,把撿來的壺或桶灌滿水。她們不去女廁所是因為偶爾有人去那里上吊。女廁所沒窗子,只要別上馬桶間的門,就可以站在馬桶上安安穩(wěn)穩(wěn)上吊了。
穗子和女孩們提著盛滿水的壺或桶上到四樓平臺,她們嘴里也銜滿一大口水。然后她們兩臂往水泥柵欄上一撐,雙腳就懸空起來。所有的桶、壺和嘴巴現(xiàn)在都各就各位,眼睛全瞄準樓下的余老頭和女叫花萍子,其中一個女孩歲數(shù)大些,她的手果斷一揮,壺和桶以及嘴里的水一齊向樓下瀉去。
水的準頭很好,一點不偏地擊中萍子和男孩。男孩夢深之處突發(fā)山洪,被淹沒之前“哇”的一聲叫喊出來。
狂哭的男孩使余老頭瘋了,仰起臉,舉一條臂,向空無一人的四樓平臺邊點戳邊罵。每罵出一個雄渾有力的穢詞,他就踮一下腳尖。
男孩的哭聲中,女孩們悶聲大笑。她們挨個坐在地上,背靠著水泥柵欄。她們并不是矛頭專門針對萍子和余老頭的,她們有時針對賣老菱、烤山芋、茶葉蛋的小販,還有來貼大字報或開批斗會的人們。她們沒有是非、敵我,就是想找些事或人來惹一惹。有時人們花了幾天寫成,一上午貼就的大字報,一下子就給她們的大水沖得稀爛。水澆在人們的旗上,旗掉色掉得人一臉一身,碰到平臺上誰家做了煤餅,她們的武器便精良一些,戰(zhàn)果也越發(fā)輝煌。
就在穗子和女孩們撤離平臺時,余老頭脫下身上的舊軍服,遞給萍子。萍子先給兒子擦,然后把兒子交給余老頭,嘴里不干不凈地開始擦她自己臉上、頭上的水。她并不真火,嘴唇是賭氣嘟起的,眉眼卻很活絡,朝余老頭頻頻飛揚。每揚一揚眉眼,她都笑一笑。她看見余老頭眼大起來,目光直起來。萍子擦得狠的地方,露出一片片白里透紅的真面目。
余老頭看見真實的萍子在破裂的污垢下若隱若現(xiàn)。正如穗子疑惑的那樣,萍子果真不那么簡單。
這天傍晚,余老頭塞給萍子一些物件,動作非常隱秘又非常傳情,地道的老游擊隊員加上熟練的偷情老手。萍子的手一上來感覺那團物件很陌生。她少說有兩三個月沒碰過這樣的物件了。余老頭狠狠地耳語道:“朝右邊走,再拐個右彎,一會兒工夫就到了。你買牌子的時候就說你不要‘集體盆堂’要‘單間’,記住沒有?”
萍子的手指剎那間認出了余老頭塞過來的是一塊毛巾,里面包了一塊香皂和一把梳子。頓時,嶄新的毛巾和香皂就散出香氣來。是十分醒神的一股香氣,竹笛的小曲一樣婉轉清脆,喚醒了萍子生命深處的自尊。
余老頭說:“去洗洗,好好洗洗,???”
她羞怯慍惱地抓緊毛巾、香皂、梳子。
余老頭趕緊又說:“不是嫌你?!?/p>
萍子把男孩交到余老頭手里,說:“別忘了把他尿?!?/p>
余老頭接過男孩說:“里頭有錢,別抖落掉了?!?/p>
萍子的手這時已摸到了夾在毛巾里的鈔票,從它的大小去猜,那是一張五元鈔。萍子一陣滿足,認為自己果真沒瞎眼,碰到個對她如此舍得的男人。路燈上來了,萍子在不遠處回頭看抱著孩子的余老頭,覺得他挺拔而俊氣。洗洗就洗洗,好配上這個舍得的、英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