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頭一聽,忍了下面的臟字。他說:“叫你閨女去給我跑腿。”
穗子接過一張五元鈔票。余老頭說:“買一盒火柴,找不開你先墊上,要不讓他們賒我賬。”穗子五分鐘之后回來,把一個鍍鉻打火機和找回的八毛錢交給余老頭。她告訴他,整個供銷社一共就這點點錢,全找給他了。
很快余老頭不再仇恨被迫花去的那筆錢。因為萍子一哄不住孩子,余老頭就捺打火機?!斑青币宦暎鹈缫幻?,男孩便把哭給忘了。男孩瞅著火苗,余老頭瞅著男孩,萍子瞅著男孩和余老頭。
第二天報上出來一則消息,說是某地有座麻風村,里面有些病員是給冤判成麻風的。他們要翻冤案,摘麻風病帽子。所有的麻風病員或非麻風病員組織起來,扯起了造反大旗,撕了院長家的紅被面做袖章,成立了第一支麻風造反隊。他們控訴了被院方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故事,有些人一關給關了三十來年,不知有“解放”這回事。
穗子這天便和女孩們玩起“麻風病”的游戲來。她們中選定一個“麻風人”,然后由她來追逐所有女孩,只要她一觸碰到被追逐女孩的任何部位、就表示傳染成功了,那個女孩便成了“麻風人”的一伙,去傳染其余女孩。穗子已很久沒玩過這么刺激的游戲了,跟女伴們都成了受驚的猴子,“吱吱”直叫,上房下樹。
她逃到一棵柳樹上,看余老頭抱著萍子的男孩邊走邊拍,走過去,又走回來,萍子卻不在崗亭門口。
很久以后,穗子才了解到萍子和余老頭的關系是怎樣飛躍的。那時穗子在這方面已開竅了。事情經(jīng)過人們的口頭整理就成了這樣:有一天,余老頭仍然在欣賞萍子哺乳,照舊要替萍子抱孩子,手也一樣抄在萍子懷里。注意,他們這時已有了一定基礎,余老頭的手也不急于離開那雪白的胸懷了。萍子這時抬起眼,看余老頭一眼。這一眼的意思余老頭是懂的,是說: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不過我也認了。
萍子這時看見的不是余老頭,她看見的是英武的余司令。他是情人眼里才能出得來的形象,面孔是剛烈的,眼睛是多情的。余司令不是老,是成熟。余司令的成熟是超越年老年輕概念的,于是萍子眼前是個飽經(jīng)滄桑的男人;經(jīng)歷過男女滄桑,征服過無數(shù)女人和男人,征服過無數(shù)友人和敵人。萍子的嘴唇突然飽滿、潤澤起來。
余司令的手在她懷里問了問路,她眼睛卻把他往更迷離的方向引。
余司令這時差不多看透了這個女人:她黑襖的領子后面,耳根之下,也有一窩雪白。這具女體很奇妙。以黑色作主體,投下了白色的陰影。她的黑色肌膚是偽裝。她的來歷便是她身上隱隱綽綽的白色陰影。
余司令這次沒有把吮乳熟睡男孩抱過來。他抽回空空的手,掌心的那個凹凹,是剛給她懷中的凸凸塑出的,還帶三十七度的體溫。余司令感到和他失散的所有相好都在掌心的凹凹里。余司令五十多歲了,懂得了珍惜。他糟蹋過多少真心啊,現(xiàn)在老了,明白真心是見一分少一分的。他看出對面懷抱里的一分真心。長遠或短暫,現(xiàn)在哪里去找這樣實誠的真心?城里女人擱一塊煉,也煉不出這點真心來。余司令把那只手揣進了口袋。那是件舊軍服,口袋奇特的深,里面有炒花生米的薄衣,還有煙草末和茶葉蛋碎殼。余老頭剎那間感到這幾十年糊涂?。∵@手間漏過多少好女人。他也在此刻明白他真正恨穗子爸什么。是穗子爸這類城里酸秀才弄出一套關于女人的說法,完全是混賬說法,把進城后的余司令弄亂了,使進城后的余司令丟失了世世代代鄉(xiāng)土男人對女人的向往、期盼、原則。原來穗子爸之類對女人只是有一大堆說法;只是說說而已,只是靠邊兒說上一堆美好的風涼話。而余司令的女人,是手掌上的,是分量上和質感上的。真心是不可說的,卻是可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