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臘姐(3)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穗子覺得才兩個月臘姐就已如此不要面皮,便對她說:“你好不要臉。”

臘姐說:“那你媽呢?”

穗子說:“你想跟我媽學(xué)?我媽是到辦公室上班的,你在哪里上班的?”

臘姐也意識到自己向城里女人學(xué)習(xí)的企圖過分快也過分露骨了,耍賴皮地笑著說:“穿著暖和多了!”大夏天的說“暖和”,自己也羞死了,兩手捧著胸前的左一坨右一坨的,佝身咯咯咯笑起來。

穗子被她這笑弄得心里直癢,直想好好給她一通虐待,便上去揪了她的辮子,再去揪她胸口兩坨中的一坨。臘姐給虐待得頗舒服,笑得渾身起浪。穗子便越發(fā)揪得緊,嘴里說,好不要臉,好不要臉。漸漸臘姐停止了扭擺,給穗子一手一邊地抓、揪、揉。臘姐臉上的天生胭脂濃重起來。穗子力氣差不多用完了,卻仍不解恨地嘟噥:“好不要臉。”嘟噥得她自己眼里有了淚;臘姐明目張膽地學(xué)她的母親,明目張膽地在兩個奶上做工夫,實在是丫鬟造反,實在有些不把七歲的小姐穗子放在眼里。穗子不知道為什么感覺自己受了欺負,丫鬟臘姐大膽無恥地亮出她咄咄逼人的身體是種猥褻式的欺負。穗子很惡心卻又很心動,頭一次意識到好看的東西怎么和無恥毫不矛盾。

穗子的外公喜歡所有和機械、電有關(guān)的東西。他時而在他的寫字臺上擺上六七個收音機,有半導(dǎo)體,也有礦石機,都是舊的,因此總是你響他不響。臘姐叫外公請她聽黃梅戲,聽朱依錦唱的。外公就獻寶似的得意,把六七個收音機全開到黃梅戲上,臘姐一邊剝毛豆一邊聽六七個朱依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有時七嘴八舌一塊唱起來,外婆說你們開廟會呀?

臘姐在到穗子家的第三個月學(xué)會了朱依錦的四個唱段。有時在院里拿把破芭蕉扇生爐子,便翩翩地舞著沙沙響的爛扇子,自念自唱起來。穗子發(fā)現(xiàn)她學(xué)曲調(diào)跟偷一樣快。臘姐學(xué)樣樣?xùn)|西都快,都跟偷似的,賊快。她學(xué)了女中學(xué)生那樣梳兩根辮子,兩把辮子對折成兩個圈。也學(xué)了穗子媽的穿衣款式,用面口袋染了黑,縫了條窄裙子,前后各一個褶子。她每月有五塊錢工錢( 一般保姆有十來塊 ),她用一塊錢扯了塊淺花布料,雖然它的圖案都是印錯的,但不湊近也看不出大毛病的。穗子看見臘姐穿黑裙花襯衫竟也是好看的,但這好看是從城里人( 包括穗子媽 )那里盜竊的。所以穗子有些不高興丫鬟臘姐自己給自己改形象。穗子認為改了形象就是改了角色,而臘姐永遠的角色是丫鬟。

連穗子父親都開始注意到臘姐了。他是寫戲的,對好看女子的注意不怪他,是他的職業(yè)本能使然。穗子發(fā)現(xiàn)爸爸隔一兩天總會回來吃頓午飯或晚飯。有時媽媽一道來,有時他自己來。他同臘姐開玩笑、搭訕,說整個作家協(xié)會大院的人都在打聽誰家來了個漂亮妹子。有時他跑到廚房,長輩那樣對臘姐關(guān)照,拎不動兩滿桶水不要逞強,正長身體時會累羅鍋了。臘姐叫穗子爸“姐夫”,外婆說:“什么?你公公是我侄兒,他怎么成你姐夫了?!”臘姐對穗子爸一笑,說:“姨父?!蓖馄耪f:“表姨父?!迸D姐又笑說:“表姨父你的襯衫我給上了點漿?!彼胱涌匆娕D姐把疊得四方見棱的襯衫捧給父親時,父親和她兩雙手在襯衫下面磨蹭了一會兒??雌饋懋斎恢皇墙唤右患r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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