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對臘姐說:“你是我的丫鬟?!?/p>
臘姐高高興興地說:“好啊,我就是你的丫鬟?!?/p>
這樣日子就過成戲了,好就好在她倆都迷戲,都不想做自己,都想做戲里的人。父親人不來,卻是常常來些功課給穗子做,背誦這里四句那里四句,穗子根本不知自己背到肚里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不背是沒有出路的,更討不來父親的關(guān)注;父親眼里會更沒她這人了。穗子在背詩背書時有副目空一切的樣子:小小年紀(jì)要做老氣橫秋的事,自己都對自己肅然起敬。她現(xiàn)在背上一兩段就對臘姐喚道:倒茶來;或者:這里給蚊子咬了個包,給我抓抓;或者:你怎么不給我打扇子???臘姐就笑,配合穗子過戲臺上的癮。
臘姐教會了穗子玩那種鄉(xiāng)下人的紙牌。外婆把一副紙牌從方的摸成了圓的,這副牌就淘汰下來,歸了臘姐。穗子很快和丫鬟臘姐玩得旗鼓相當(dāng)了,玩得也熱鬧,誰輸了就在鼻子上夾個曬衣服的木夾子。穗子死活賴賬,夾不到一分鐘就有事情出來,不是小便就是大便。鬧得外婆從她那坐禪般的牌局中分神了,說:“小穗子你這樣同她玩,肺上早晚也要出來窟窿的。”穗子和臘姐學(xué)得十分徹底,摸牌手勢一模一樣。先是要把拇指在舌頭上蘸一蘸,再去拈牌,彼此的健康也好病疾也好,馬上便錯綜交雜不分彼此了。臘姐聽了這話會臉色暗淡一下,笑變得非常難為情。有一兩次她冒險的樣子對外婆嗔道:“人家哪里還有窟窿嘛!沒看我五十斤一袋米扛起來都不要哪個搭把手?”外婆說:“一頓三碗飯,添飯也不要人催。”穗子看見臘姐的笑從難為情又變了,變成了臉皮厚的那種笑。她聽出外婆有些過分。不過她曉得丫鬟臘姐吃得消這“過分”。
自從來了個丫鬟臘姐,穗子媽便有正式封她為丫鬟的意思。穗子媽開始往外婆這里帶大網(wǎng)兜小網(wǎng)兜的東西。外婆說什么時候?qū)W會走娘家?guī)Т蟀“??外婆?dāng)然知道大包小包是臟衣服、臟被單,送了給臘姐去洗的。臘姐不再有同穗子玩紙牌的工夫,常常坐在橢圓木盆邊上,一塊搓衣板抵住小腹,兩個手泡得紅酥酥的終日在那里搓。她對穗子媽的衣服很感興趣。從水里拎出來調(diào)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尤其那些牽牽絆絆的小物件,她知道那是城里女人用來罩住奶或兜住肚子和屁股的。很快她學(xué)會這些東西的名詞:胸罩、腹帶。臘姐把它們曬在院子里,對胸罩七巧板似的拼接而形成的兩只小碗兒簡直著了迷。城里女人的奶不是自由的,必須蹲在規(guī)定范圍內(nèi)蜷出規(guī)定的形狀。臘姐知道那不會舒服,但不舒服是向城里女人的一步進化。
穗子媽渾身上下在臘姐看來都是微微受著點罪的:皮鞋是硬的,鞋尖鞋跟都讓你走路不能太放肆;頭發(fā)烘得略略發(fā)焦,每個發(fā)卷都不可隨便亂跑,錯了秩序;頂要緊是那胸那腹那臀,那都是守著一種紀(jì)律而該凸便凸該凹便凹。臘姐把穗子媽的這些個零碎小衣物拿到自己床上,鋪在一張廢報紙上,用支鉛筆把乳罩不同形狀的一片一片描摹下來。再去外婆盛舊床單、爛窗簾的竹箱去翻撿。唯一不會一扯就掉渣的料子是裝白面的口袋。她用這面口袋照著報紙上描出的藍圖一片片裁剪起來。然后熬了兩夜,完工了第一件成品。穗子見她吸一口長氣把那叫乳罩的東西綁在了身上,給兩個自由了十五年的奶子上了鐐銬一樣。面口袋上黑色的“中糧”字樣一筆一畫都不少,印在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