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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醫(yī)生在嗎 3(4)

心理醫(yī)生在嗎 作者:嚴歌苓


是的,我爸爸眼里涌起淚水。

為自己四年中消散的年華,和蜷伏的自尊。為他那份報答:他和他的妻他的女兒原本也不配享有那四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只是因為一份格外的恩寵和袒護。他還為自己突然從背后向朋友開槍;為自己人格中突然顯露的卑鄙,我爸爸為這所有的顛來倒去而痛苦得噙滿兩眼的淚。

他沒有看見我的面孔也在那上千張面孔中。路兩頭的交通徹底堵塞,卡車已被人占領(lǐng)而變成?望臺。他眼睛的焦點定在樓前那個永遠也不完整的巨大塑像上。塑像這時分是淺紅的,全都浸泡在沉淀的夕陽里,那樣巍峨而混沌,潛存著成為各種人形的可能性。那龐大的朦朧是個尚未定型的巨型胎兒。巨型的怪胎。

爸爸的目光終點是王琛白要以畢生去使之成形的塑像。但我肯定他沒有看見它。他急于走出這里,這個現(xiàn)實,去拭掉淚水。太窘人了。那么凌然的叛變之后竟流出淚水。

賀叔叔站立在簡陋的舞臺上,看我爸爸如何收場,下臺。他目送他的背影。目送一只風(fēng)箏從自己手中的線軸上掙脫了,就要飄走。他的右頰上留著爸爸的五根指痕,任所有人參觀:他成了落井人、落水狗。目送爸爸向后甩起的外套兩襟,看著他長年伏案而形成的駝背,以及他自以為挺起胸實際只不過聳著的瘦削的肩膀。賀叔叔看著我爸爸越走越遠,如同古道上看著一個一去不復(fù)返的友人。

他是傷感為主,還有失望和侮辱。我爸爸,他以為是他一輩子的朋友。

我本來已打算隨我爸爸一塊兒離開,可我突然感到我不能與他為伍。他可以在任何場合給賀叔叔耳光,那將只是脾性上的過失而不是人格的敗筆。他完全可以在賀一騎春風(fēng)滿面捧著剛出版仍帶墨腥的長篇小說來我家時,在賀叔叔將一張定期存款單曖昧地夾在書中來結(jié)清我爸爸的四年心血時,打出那記耳光。他還可以在賀一騎不斷把他召到食堂的屏風(fēng)后面,工頭一般對他的寫作蹙眉或欣悅時,摑他一記。甚至于,在賀書記提著十斤白米,兩根豬大腸來救濟大饑荒中微微浮腫的我們一家三口時,給他一下子??傊野职挚梢源虺鲞@一巴掌的機會很多,他一個又一個地錯過了。失去的機會使他越來越窩囊,越來越弄不清他與賀叔叔的這場友情是什么東西。弄成這么個局面,誰也無力收拾了。

是的,羞恥感。

我爸爸的行為讓我無地自容。完全是低能動物的虛張聲勢,趁著強大者的傷殘和絕境,突然撲上去,可憐和丑陋。賀叔叔本來不應(yīng)該那樣強大,卻被我爸爸那卑小的一舉反襯出偉大來。

我爸爸從他十五歲的女兒身邊走過去。他的女兒給他讓路,覺得她得離這卑劣的血緣遠些。你看,十五歲的少女是唯一見證了舞臺上舞臺下的一切的人。她是唯一將自己的良知平均分成兩半的人:一半給她的父親,為他那窩囊了幾輩子終于爆發(fā)的造反;一半給她的賀叔叔,痛心他付出去的信賴和友愛。

你說對了。

我同情賀叔叔。在我爸爸落荒的背影被巨型怪胎的雕像遮掉后,我對賀叔叔的同情占滿了對父親的憐惜,任何人都不該被叛賣得這樣慘,不該承受這樣形式的反目。賀叔叔的發(fā)梢忽然一層灰白,面容也一層老態(tài)。留在他左頰上的,是我父親丑陋的手印。

真對不起,我忘了時間!

這是你要的清單――所有在我腦際閃過的想法。只可能是一部分,因為許多時候我無法中斷正在做的事情,比方講課,交談( 有時我會邊談邊潦草地記一兩筆,之后再規(guī)整 ),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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