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伯的眼角泛起一抹苦笑,說他踏遍中華,都年逾古稀了,卻從未見到能如此高產的稻麥。還問我:“那般密植,又如何施肥 如何除草 如何解決光照問題呢 ” 什么密植 什么施肥光照 我聽得如墜五里云霧。陳書劍就告訴我,稻麥如人,需要陽光空氣,要吃要喝,若是畝產達七千三百多斤,鋪在田里的麥粒兒就該足有半寸厚,透不進陽光通不了氣,會活活憋死。再說那么重,叫麥稈兒如何承受
我曾經(jīng)去江北的農田扯過幾根麥稈回紅房子,分給大家比賽吹肥皂泡,知道麥稈兒的確壁薄中空絕非堅韌如鐵;想想,覺得陳書劍的話也有道理。但報上白紙黑字寫的東西難道還有假 我告訴陳書劍,我在好幾份報刊上還見過一張新聞照片,是一塊等待收割的麥田,麥上坐個小孩,想來世上總有些硬朗異常的麥稈兒……
陳書劍盯了我好長時間,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呀你,你這鐘家上好的一個小孩! 你最好過幾年去當一陣子農民,親自種些東西吃吃,就再不輕信、不人云亦云了!” 居然就是被他言中:我?guī)啄旰蠊骈_始當農民,且一當好一陣,八年,徹底搞清了陳書劍有理還是報刊雜志有理――不過當時,見他笑,我就也笑,還感到自己對他有一種長者般的寬容,忖度著管他信與不信,反正早建成共產主義早好,總要讓他看到點兒那個理想社會才是。
然而破銅爛鐵越來越難發(fā)現(xiàn)。比如在紅房子,家屬們繼銅片銅條等大件被拆盡后,就搜羅小的,最后連鍋盆勺鏟鎖鑰門扣都統(tǒng)統(tǒng)一掃而光,像劉婆婆說的那樣:“這搞得比打日本那會兒的堅壁清野還干凈!” 我和妹妹常常出門尋得火眼金睛也只是空手而回,只恨自己學不得民間故事里那個有點金術的國王,好伸指頭點點戳戳將桌椅板凳乃至花草樹木全變了金去……
――終于有一天,一千零七十萬噸鋼鐵給煉出來了! 那個晚上,人們點燃或凳腿椅腳或天知道從什么家具拆下來的什么,高擎著,跑出大街慶祝游行。我記得那晚沒呼多少口號,重慶人興奮得嗷嗷亂叫,每一張被爐火和希望煎熬得又黑又瘦的臉,都在笑,大笑,笑得那么自信那么自豪。男女老少欣喜若狂,互相朝著不知誰的肩上背上亂拍一氣,扯了不知誰的手就亂握亂搖。許多大漢順手抓住一個跟在身邊屁顛屁顛的小孩朝天上扔了接接了又扔,將夜幕撒得星星點點都是嫩嫩的尖叫嫩嫩的笑……就有人唱歌,唱的是“鑼鼓響來傳捷報呀鑼鼓響來傳捷報呀,一千零七十萬攻下了。你歡呼來我拍手呀我歡呼來你拍手呀,六億人民齊歡笑。紅旗當頭飄我們勁頭高,紅旗當頭飄我們勁頭高,嘿,一千零七十萬攻下了,一千零七十萬攻下了!” 就有人跟了哼,哼著哼著就唱,唱著唱著就吼。歌聲如潮聲,洶涌澎湃,漸逐漸高……凡火把經(jīng)過的房子,就有人跑出來加入,那隊伍竟是越走越長越長越壯。到枇杷山公園嶺頭往下看去,隊伍已是前不見頭后不見尾上嶺而來,又下嶺而去,像一條巨龍在山城歡躍翻滾,火炬熊熊,如金鱗閃閃,好壯觀……
身邊幾條中年漢子挺胸叉腰,滿臉壯烈,吼著嘆出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個狗日的一千零七十萬給煉出來了!” 我大為所動,也學了去挺胸叉腰吼嘆一句: “格老子,到底把你個狗日的一千零七十萬給煉出來了!”
妹妹大驚,忙來扯我胳膊說:“姐! 你講臟話!”
唉唉,那時山風烈烈,松濤嗬嗬,將人喚得豪氣干云,雖是已經(jīng)笑了,唱了,燒了凳腳爬了山了,還是不足以宣泄―生命的激動。我想哭。我的身體在顫抖,我覺得靈魂也在顫抖,覺得跟這片土地有一種血親,覺得自己的命就是生來獻給共產主義理想的,我愿意為了我的祖國去死。我猛然悟到諸葛孔明為什么會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境界,也懂得了為什么父親曾說“讀《出師表》不哭不忠”的道理。我牽了妹妹的手,高唱著歌子下山去。
回到家,就伏在空氣電池燈下,寫了封長長的信給我的蘇聯(lián)朋友沃洛加,告訴他今晚的游行盛況。說共產主義很快就要來中國了,等共產主義一到,可以各取所需時,我就立即飛往莫斯科看他。
我好久沒給沃洛加寫信了,因為自從開始大煉鋼鐵,柴天惠的身影就極少在紅房子出現(xiàn),就沒人幫我譯俄文。我就一筆一劃以仿宋體寫這封信,希望沃洛加能找個留學蘇聯(lián)的中國學生譯出。我在信里還介紹了妹妹,還叫妹妹也伸出手掌,以鉛筆勾了形在紙上。信寄出后,我們就開始天天盼:盼著沃洛加的回音,盼著共產主義的來臨。
……就盼了好久好久,沃洛加的信沒有來,共產主義也沒有來;可是,饑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