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流眼淚的時候就多了,有時還會哭出來。在我看來這些眼淚和年歲有關(guān),很多無關(guān)痛癢的事也會弄得父親淚流滿面。人老了,就回歸孩子了。然而當(dāng)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父親卻很少流淚。在我的印象中,我八歲時父親哭過一次。
那時,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有一次在外面玩耍,結(jié)果和住在街上的一個同齡玩伴吵了起來,還動了手,我稍微占了上風(fēng)。之后,我悄悄回到家里,沒敢告訴父親,以為事情就過去了。
大概半個小時的光景,屋外傳來一陣嘈雜聲,由遠(yuǎn)及近,不久就聽到了叫罵聲。我聽出是剛剛和我打架的那個孩子的聲音,心中暗暗叫苦。原來那家伙不服氣,一路叫罵著沖我們家而來,還手里拿著一塊磚頭,身后像滾雪球似的跟著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只是看熱鬧的孩子,后來聽到他的叫罵聲后,連街上的大人也跟來看熱鬧了。當(dāng)時孩子打架,哭鬧叫罵是很普通的,不可能吸引如此多觀眾??墒菑倪@個和我同年的八歲的孩子嘴巴里叫喊出來的內(nèi)容卻吸引了大家。我也聽出來了,他沒有罵我,他在叫父親的名字,而且每叫一句,就加上一句充滿童稚的惡狠狠的叫罵聲:大地主,地主狗崽子,我×你××!
父親當(dāng)時雖然是被管制的對象,但還是學(xué)校校長,母親是公社(原湖北省隨州市草店公社)醫(yī)院婦產(chǎn)科醫(yī)生。父親一直老老實實做人,謹(jǐn)小慎微,從不敢惹事。
父親也聽到了叫罵聲,他小心翼翼地從門縫里朝外面瞅了一會兒,然后回頭盯住衣衫不整的我,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仍然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臉色陰沉沉的。這時門外已經(jīng)被圍得水泄不通,那孩子看到這架勢,早已經(jīng)不哭了,而是一遍又一遍叫喊父親的名字,每一次都在前面加上越來越帶侮辱性的形容詞。不過我發(fā)現(xiàn),最讓父親緊張的是“地主”、“大地主”。門外每次傳進(jìn)這兩個詞時,父親緊緊握住門把手的手都顫抖一下。
那天父親一直沒有開門出去。兩個哥哥也在家,他們都是大孩子了,他們氣憤得臉都紫了??墒钱?dāng)他們看到父親的表情時,他們只能緊張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足足有半個小時,也不知道那個孩子是罵累了,還是被好心的鄰居勸走了,外面沒有了聲音。
可是房間里卻傳出了聲音,是父親害怕鄰居聽到而壓得低低的嗚嗚的哭泣聲。我們兄弟幾個站在那里,嚇得一動也不動,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像孩子一樣哭,我原來以為做父親的是不會哭的。父親哭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對兩個哥哥說,你們的弟弟不懂事,你們也不懂事嗎?你們要管住他,不要和人家吵架,你們不知道我們是什么人嗎?你們不知道我們多艱難嗎?人家今后打死你們的弟弟,也就是打死一個小地主,街上每個人都能罵我們,我們要讓著所有的人,知道嗎……
父親那天還說了些什么,我不能完全記得了,但大概是讓我的兩個哥哥再次明白了我們的社會地位和階級等級。父親說得很白,他說我們是地主,我們是賤民,就是你弟弟也沒有和孩子吵架與打架的權(quán)利,他還不懂,但你們今后得看住他……
父親說了很久,而且都是對兩個哥哥說的——其實父親不必說那么久,而且我也完全懂事了。只是我無法控制一個做孩子的天性,會在外面玩耍時不知不覺間得意忘形,和小朋友鬧矛盾。如果和某個知道我是小地主的人鬧矛盾,而且他又喜歡使用這個武器的話,我就完蛋了,我就得被辱罵甚至被打,不能還手。父親的哭聲再次提醒了八歲的我,我是被打上烙印的。我想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結(jié)束了自己的童年時代。后來在整個小學(xué)特別是在隨州市草店公社利民小學(xué)讀書期間,我都夾著尾巴做孩子,做到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最悲慘時,有些高年級的孩子只要喊一聲“地主崽子過來”。我就會收起一個孩子的心,乖乖地過去,甚至曾經(jīng)被命令從他們的褲襠下鉆過去。
我沒有任何反抗,就在我們家鄉(xiāng)不遠(yuǎn)的地方,有人大義凜然地把“地主狗崽子”丟進(jìn)水井里活活淹死,不用負(fù)任何責(zé)任的。父親是老師,他知道這些事,更知道當(dāng)時是一個什么世道。有段時間我一度誤解父親,認(rèn)為他太軟弱,但后來我理解了他。當(dāng)時作為我們這類人,壓根兒就沒有軟弱和勇敢之分,我們根本無法和整個強(qiáng)權(quán)對抗。要想幸存下去,唯一的選擇就是軟弱和屈服。
這是我小時候唯一一次看到父親在我面前哭泣,后來我再也沒有讓他在我面前哭過,雖然我付出的是整個童年和一個正常人的成長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