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患病的前后(4)

走出憂郁 作者:(美)安德魯·所羅門


就在那時,我的腎結石突然病發(fā),以前也曾發(fā)生過一次。我打電話給醫(yī)生,他答應通知醫(yī)院,好讓我到急診室后馬上可以獲得治療。但是當我到了醫(yī)院后,那里似乎沒有任何準備。腎結石的疼痛是難以忍受的,我坐在那里等待的每一秒鐘都是痛苦的煎熬,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人把我的中樞神經(jīng)浸泡到硫酸液里去,一層一層最終腐蝕到那些神經(jīng)的最里面。我?guī)状蜗蜃o士求助,但沒有人理我。我站在紐約醫(yī)院急診室小隔間里,越來越難以忍受,他們在我手上注射了一劑嗎啡,疼痛終于緩和。不過很快又再度復發(fā):在醫(yī)院里進進出出了五天,插了四次導尿管,嗎啡的劑量也用到最大,每四個小時還注射鹽酸配西汀(Perthidine,Demerol),還加上了止痛藥。后來醫(yī)生說我的腎結石并不明顯,無法施行快速又有效的碎石手術。動?術當然行得通,但是很痛,而且也許有危險。我原先不想告訴父親,他正在緬因州度假,但當時我需要親人的幫助,因為之前我母親也在這家醫(yī)院治療,他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也許能幫我做些安排。不過他似乎并不擔心,“腎結石,那會排出來的,你不會有事的,等我回家再去看你?!彼f。那段時間,我每天睡眠不足三小時。我當時正在寫一篇很長的文章,在不太清醒的精神狀態(tài)下和編輯交流。我覺得就快要喪失最后的理智了,“我的疼痛再不停止的話,”我對一位朋友說,“我就要把自己給殺了?!蔽乙郧皬臎]說過這種話。

出院時,我非常害怕。疼?和止痛藥,把我的心理狀態(tài)搞得一塌糊涂。我覺得結石還在我體內,而且隨時可能復發(fā)。我害怕一個人獨處,回到公寓后,收拾些行李就搬了出去。那些日子我到處流浪,從一個朋友家搬到另一個朋友家。白天他們幾乎都得上班,而我就留在他們的住處,不上街,小心翼翼地不敢離開電話太遠。我服用預防性止痛藥,但情緒卻更加惡化,甚至有點瘋狂。我對父親感到憤怒,那是不理智、任性而且惡劣的憤怒。我斥責他對我漠不關心,他向我道歉,并試著解釋他只是想安慰我,那不是什么不治之癥。他還說,他覺得我在電話中聽來頗為鎮(zhèn)定。我變得歇斯底里,至今我?還覺得那時的情緒簡直是莫名其妙。我拒絕跟他說話,也不告訴他我去了哪里。有時,我打電話給他,在他的答錄機里留言,開頭通常都是:“我恨你,真希望你死掉?!蔽铱堪裁咚幎冗^每個夜晚。后來有一次輕微復發(fā),又回到醫(yī)院,其實并不嚴重,但是我卻被嚇得半死?,F(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真是瘋了。

一個夏天的周末,我到佛蒙特州參加朋友的婚禮。我本來打算不去,但后來得知舉行婚禮的地方附近有家醫(yī)院,才決定還是去參加。星期五晚上,在晚餐之后的舞會上,我見到了一位十年前在大學里認識但不是很熟的朋友。我們開心地交談著,當時我感?到我的情緒竟是幾年來最放松的時刻,我感覺自己克服了問題,一時間容光煥發(fā),甚至陶醉得有些出神,也沒有再去想以后會不會遭遇什么不好的事。那時我的情緒就是這樣很荒謬地大起大落。

參加完婚禮,我的情緒又陷入了低谷,工作狀況也愈來愈差。我取消了到英國參加另一場婚禮的計劃,雖然之前一年我多次前往英國,也沒產(chǎn)生什么嚴重的困擾,但總感覺這趟旅程會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圍。我開始覺得沒有人會愛我,也不可能再和誰談戀愛了,完全喪失了性欲。飲食也開始變得不正常,因為很少感覺饑餓。分析師說那也是憂郁癥的癥狀,我對這個詞感?厭煩,對分析師感到厭煩。我說我還沒有發(fā)瘋,但是害怕自己很快會瘋掉,還問她我是不是該用些抗郁劑來應付這種情況,她告訴我,避免用藥是比較有勇氣的做法,而她可以和我一起克服一切。這段對話是我們最后一次深入的交談,也是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鼓勵我支撐下去的力量之一。

重度憂郁癥有幾個明確的特征——睡眠、胃口和精神體力都受到干擾,拒絕和外界事物接觸,并且伴隨著自信心和自尊心的喪失。這是因為人的精神同時倚賴大腦內部的功能(負責管理睡眠、胃口和精神體力)和大腦皮層的功能(負責將經(jīng)驗轉譯成人生觀和世界觀)。躁郁?(或稱為雙極性情感型精神疾患)遺傳的幾率(約占百分之八十),遠大于一般憂郁癥遺傳的幾率(約百分之十到五十),盡管治療通常可以發(fā)生效用,但卻比較難以控制病情,尤其是抗郁劑有可能引起癲狂。躁郁癥最大的危險在于它有時候會突發(fā)所謂的“綜合癥”,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會因為憂郁而癲狂:負面的情緒被無限夸大。那是自殺的首要條件。病人會因為使用抗郁劑的同時,卻未使用精神鎮(zhèn)定劑而產(chǎn)生這種情況,情緒穩(wěn)定劑是雙極性情感型精神疾患的必備藥劑。憂郁可以使人虛弱或焦躁——若是前者,你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后者,使你想要自殺。崩?是進入瘋狂之前的最后一道界線。物理學中衍生出一個理論,即事物的非常態(tài)行為由隱藏的變數(shù)所決定。它同時也是累積的結果:無論你看不看得見它們,那些憂郁的因素長年累月累積下來,就會導致崩潰,而且走到這一步通常都耗費了大半生的時間。沒有哪個人一生順利,從未遇過絕望的事,但有些人逼近了那個臨界點,而其他人則停留在能承受的范圍內,離懸崖還有一段安全距離。一旦跨過了臨界點,所有的規(guī)則都改變了。以前過得飛快的時間變得度日如年,睡眠本可以讓頭腦清醒,但失眠時腦子里卻充滿了一連串不連續(xù)、無意義的影像。在憂郁中,所有正常?感官知覺都棄你而去?!叭欢心敲匆粍x那,你可以感覺到某種化學作用在進行,”一位患憂郁癥的朋友馬克·韋斯有一次對我說,“我的呼吸發(fā)出惡臭;我的尿聞起來極惡心;鏡子里,我的臉碎成一片一片。我知道,憂郁又來了?!?/p>

三歲時,我就已經(jīng)決定要當一個小說家。從那之后,我開始期望能出版小說。到了三十歲,我的第一本小說終于出版,當時出版社為我安排了巡回講座,但我恨透了這個計劃,一個好友自愿在十月十一日那天幫忙辦個新書慶祝派對。我喜歡書也喜歡派對,我本該欣喜若狂,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我消沉得懶得邀請大家,在派對?,幾乎累得站不起來。掌管記憶和情緒的器官分布在腦中各處,而其中,前腦皮層和邊緣系統(tǒng)是兩個關鍵的器官,當大腦中控制情緒的邊緣系統(tǒng)起作用時,它同時也影響到記憶的部分。我對那場派對的記憶,只有朦朧的印象和毫無生氣的色彩:灰色的食物、灰褐色的人影、屋子里暗淡的光線。我只記得整場派對中我滿頭大汗,只想趕快逃離。我把這一切全歸咎于壓力。不管怎么樣,作為主角我必須適時亮相, 一股沖動支撐著我。我撐過去了,似乎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我熬過了那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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