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患病的前后(3)

走出憂郁 作者:(美)安德魯·所羅門


我好像在二十歲出頭時還算有勇氣,夢想成為一個冒險家,并強迫自己有意忽略內(nèi)心的不安,即使在某些感到害怕的情況下也是如此。十八個月后,我修完碩士,開始往返旅行于英國和莫斯科之間,和一群在那兒認識的藝術家暫居在偏僻的屋子里。一天晚上,在伊斯坦布爾遭到搶劫,我奪路而逃,搶匪沒搶到任何東西。我縱容自己幻想著性方面的種種可能,把以往對情色的所有的壓抑和恐懼拋到腦后。我留長發(fā),又剪掉。和一個搖滾樂團一同表演,還去看歌劇。我想感受各種事物的欲望愈來愈強烈,在經(jīng)濟能力能夠負擔的范圍內(nèi),盡可能去所有想去的地方體驗各種事物。我墜入情網(wǎng),打算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

1989年8月,那年我二十五歲,母親被診斷出患了卵巢癌,我完美無缺的世界開始破碎。如果她沒有生?,我的人生將會完全不一樣吧?我一直這樣想。如果故事發(fā)展不那么戲劇化,也許我的一生雖伴隨著憂郁的個性,但不至于崩潰;也許我會晚些年才崩潰,發(fā)展成為中年危機;也許,我還是一樣會崩潰。如果我那生平第一次充滿情緒化的階段是前兆期,那接下來的第二個階段就是觸發(fā)期。大部分嚴重的憂郁癥之前,都有輕微的憂郁前兆,而這前兆絕大多數(shù)都難以解釋,也不會被注意到。當然,即使是許多從未罹患憂郁癥的人,回顧他們的人生經(jīng)驗,也總能找到被定義為前兆的生活片斷,這些前兆之所以被遺忘,只是因為后來的病癥并沒有成形。

我不想詳述每件事情的發(fā)展,因為對那些已經(jīng)了解這種消耗性病癥的人來說,這已經(jīng)很清楚了;而對不了解的人來說,怎樣解釋對他們來說也許都是費解,就像對二十五歲時的我一樣。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事情糟透了。1991年,母親去世,當時她五十八歲,我傷心欲絕。盡管我流淚,感到巨大的悲傷,盡管我長久以來一直倚賴的人離我而去,但其實母親過世后那段時間,我的狀況還算可以。我很傷心,但還沒有到瘋狂的程度。

那年夏天,我開始接受心理分析。在進行之前,一位女分析師向我保證,不論發(fā)生什么事,她都會繼續(xù)為我分析,直到完成為止,除非她得了重病。那時她已經(jīng)快七十歲。我同意了。她是位富有魅力和智慧的女士,偶爾讓我想起母親。與她每天的會面,讓我能夠克制自己的傷痛。1992年初,我和一位美麗而有魅力的女子相戀,我們在一起的時光非常美好,不過她又是個極度挑剔的人。我們之間盡管多半時間都相處融洽,但關系仍然不穩(wěn)定。1992年秋她懷孕了,但后來她把小孩拿掉了,那讓我有種突如其來的失落感。第二年,在我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個星期,我們協(xié)議分手,雙方都很痛苦。我生命里的齒輪又少了一個。

1994年3月,我的分析師告訴我她要退休了,因為她要往返于普林斯頓的家和紐約之間?長距離奔波令她備感辛苦。雖然我也意識到這一點,也想過是否要結束心理分析,但當她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竟然無法抑制地痛哭出聲,整整哭了一個小時。我并不是一個經(jīng)??薜娜?,自從母親過世之后我?guī)缀鯖]有那樣哭過。我覺得遭到了徹底的背叛,我感到孤單到了極點。在她正式退休之前,我們還是一起進行最后一年的分析工作。

那時,我向她抱怨自己對生活失去了感覺,對所有的人際關系都感到麻木。我不在乎愛,不在乎工作,不在乎家庭,也不在乎朋友。我寫作的速度開始下降,直至停頓?!拔沂裁匆膊恢溃碑嫾医芄隆だ钕L赜幸淮芜@么?道,“我什么也不會做。我一無所知,毫無辦法,什么也不會。然而這個悲劇并沒有讓我感到特別不快樂。”我也一樣,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強烈情緒都沒有了,除了糾纏不休的焦慮感。我以往是一個生命力旺盛的人,還因為這樣,時常惹出一堆麻煩,但那種沖動似乎完全消散了。我不再渴望身體與心靈親密的交流,街上的人們,哪怕是我認識、我愛的人,也都不再引起我的注意和興趣;即使在聲色場所里,我也常常神游天外,想著還有什么東西沒買或者還有什么工作沒完成。我只是把一項項娛樂列入我的日程表里而已。我每次參加派對,都試著讓自己玩得高興點,但結?都失敗;我看到朋友,試著投入地和他們玩耍,也毫無所獲;我買了夢寐已久的昂貴商品,但卻沒有任何滿足感;我逼自己去做些從未做過的極端事情,好喚起我的本能沖動,但也沒有效果。對于我自己反常的表現(xiàn),我并不感到特別驚慌,但也沒有任何樂趣可言。我的分析師和我討論這種情況后得出結論:我得了憂郁癥。就在我慢慢感覺到和外界愈來愈脫節(jié)的同時,我們試著找出問題的根源。我開始抱怨電話答錄機里的留言叫我喘不過氣來,我把那些朋友來的電話看成是很嚴重的負擔。我還變得害怕開車。每當晚上開車時,我就看不見路,眼睛變得特別干澀,老是?得自己偏離車道,就要開到路邊上去了,或是即將撞上另一輛車。在高速公路上,常常突然發(fā)覺自己手腳突然失控,不知道怎么開車,在一陣錯愕中將車子??康铰愤?,嚇得一身冷汗。周末的時候,為了避免開車,我只能待在城里。分析師和我回顧焦慮產(chǎn)生的過程。原來,我和女友分手時,我正處于憂郁開始的階段,而我也明白,那段關系的結束可能是后來患上憂郁癥的導火線。

我一直想找出癥結,不斷回想憂郁初期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從失戀、從母親開始臥病在床的那兩年、從更早的一段失敗的感情、從青春期,甚至從出生開始。就這樣,我覺得自己無時?刻、每件經(jīng)歷都是憂郁癥的前兆,其實我所患的只是精神官能型憂郁癥(癥狀是焦慮和悲傷而非瘋狂)。那時我的問題還在可以掌握的范圍內(nèi),似乎是以往受到傷害的延續(xù),某種程度上,對許多健康的人而言這也都偶有發(fā)生。憂郁癥像一棵大樹一樣慢慢成長和浮現(xiàn)。

當我的第一本小說在英國出版,雖然佳評如潮,但我卻覺得索然無味。我越來越厭倦身邊的事物。我讀到那些贊揚的文字,卻全無喜悅可言。之后,我回到紐約家中,更加為社交應酬所苦,甚至連交談也一樣困難。一切都好像比以前更加吃力,連地鐵都變得難以忍受。當時我的分析師還沒有退休?她說我是輕度憂郁。我們在一起討論很久,感覺很像在為一頭野獸命名,以便能夠馴服它。她說我認識的人太多,應酬過多,我想自己應該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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