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著家里的氣息,他才意識到,從上次回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時間。買這套很平常的公寓,首付用的是父親的退休補助金,隨后的月供耗盡了父親的余生。這公寓曾經(jīng)是伊凡生活的核心,現(xiàn)在想起來竟是那樣陌生。從前他在這兒讀書,長時間做白日夢,憧憬著未來。他并沒有真正珍惜自己青少年時期的寶貴時光:首次喚起他性意識的情色雜志,父親給他買的那輛車胎永遠需要修補的二手自行車,還沒完全停穩(wěn)他就跳下去的擺渡船,夏天夜晚和女孩調(diào)情,在海灘炒新鮮蚌肉吃,不買票就溜進去的集市,在街上并無惡意地開別人的玩笑,逃票坐公共車,幾場山盟海誓的戀愛。
他父親的鐵路制服還掛在吱呀作響的老壁柜里。他還很小的時候,全家住在鐵路宿舍,伊凡覺得父親穿上那身棕色制服戴上裝飾著金穗的帽子帥極了。隨著一年年過去,伊凡看到那種貧困生活讓父親過得多么悲慘。記憶中父親原來的形象完全變了,變成了一個兩頰內(nèi)凹、眼窩深陷、嘴唇哆嗦的老頭。生活對有些人而言是艱難的,伊凡小時候經(jīng)歷了生活中的許多艱辛。他在學(xué)校跟富家子弟在一起感覺很不自在,直到成年后,跟富人在一塊兒依舊感覺別扭。
生長在富裕家庭里從來沒感覺過手頭拮據(jù)的人,和起先貧窮后來賺到錢的人不一樣。伊凡一眼就能看出來一個人是不是在窮困中長大的。也許它會給人帶上終身印記,如同伊凡身上的那樣。阿賽爾是生來富貴的典型。她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半點困苦,她可以對朋友說:“我沒帶錢,你買單!”伊凡要是這樣說,定會感到羞恥。
小時候,看見富家子弟穿著新鞋,他會羨慕不已,自己想方設(shè)法遮掩腳上破舊的鞋子。也許這就是他為什么開始掙到很多錢后,要在壁櫥里放上那么多雙鞋子。但是這次旅行,他就穿了一雙普通的軟運動鞋。
伊凡年輕時,他??吹礁赣H穿著皺巴巴的鐵路制服,一副疲憊、苦惱、失意的樣子,拿他跟朋友們做生意的父親相比時,尤其是這樣。他內(nèi)心會憤憤不平,一再告訴自己不是自己要選這個人做父親的。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簡單的人生目標――不能像父親。
伊凡雖說發(fā)了個毒誓,到底還是十分想念自己的父親。在那個四月份的夜晚,空氣中充滿了愛琴海春天的迷香,還有炒南瓜的氣味,一聞到這種氣味,他就感到夏天仿佛已經(jīng)來到。想起來自己過去一直不愿意見老父親的面,他感到心中一陣劇痛。離開伊茲密爾后,他再也沒有見過父親,也沒有給過他絲毫機會分享自己的成功,并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驕傲。
他沒有邀請父母到伊斯坦布爾參加他華麗的婚禮,甚至連婚禮這回事也沒通知他們。他無法把自己可憐兮兮的父親和身份卑微的母親介紹給阿賽爾那個富豪船主的家庭。自己的父母和那個社交圈子格格不入,那個圈子里的人全是些生意人、政客、媒體人物。阿賽爾要他請父母來,她還沒見過面,她說不需要為窮感到難為情。而且,有幾個“真實”的人在場,肯定會很有意思。對阿賽爾來說,這一切不過是個游戲罷了;她哪里懂得伊凡的不安全感有多深。
五年前,父親得了胃癌,瘦得皮包骨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伊凡也沒有回來看他,甚至也沒有回來參加他的葬禮。現(xiàn)在伊凡再也見不到父親了。他現(xiàn)在完全不能理解這種行為的理由,更難過的是,對于自己既沒有邀請父母參加他的婚禮,也沒有回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她母親從來沒有責(zé)備過他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