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司機是個年輕人，瘦得皮包骨頭，留著淡淡的小胡子，他拉著伊凡從機場到卡斯亞卡，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從東部來的。他說伊凡很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路上不停地和伊凡說話。伊凡是不是坐過他的車？土耳其的經(jīng)濟走向如何？汽油這么貴，他就在自己車里安裝了液化石油氣燃料裝置。教授要不要抽根煙？是的，抽煙對身體不好，不過能讓人鎮(zhèn)靜。也許先生想聽聽音樂；他有新音樂磁帶，還有先鋒播放機。這玩意兒夠酷的，對吧？突然間，小小的汽車里面變成了一個音樂廳，樂聲震耳，隨著凄婉的小提琴、嘭嘭的鼓聲、憂郁悲涼的管樂伴奏，唱起了一支叫做“阿拉伯花式音樂”的流行歌。

如果教授在此之前還感受到了一些寧靜的話，現(xiàn)在這寧靜已被驅(qū)趕得無影無蹤了。這種城市庸俗音樂毫無和諧可言，伊凡感到仿佛有個錐子扎進了他的耳朵。他不是音樂學(xué)者，但是他確信“阿拉伯花式音樂”體現(xiàn)了這個國家的頹廢。這種音樂毫不真實，不像美國藍調(diào)、葡萄牙思鄉(xiāng)曲、探戈舞曲，或是希臘瑞貝提克（瑞貝提克（rembetiko）：一種源自19世紀末希臘的大麻煙館、歌舞場所、妓院和監(jiān)獄粗野之聲的音樂。――譯者注）音樂，所有這些音樂都表現(xiàn)了一種壓迫下的吶喊。“阿拉伯花式音樂”――涌向大城市的移民音樂――并不是一個傷者的大聲呼喊，而是假裝受了傷的無病呻吟。最著名的歌手們都帶著鑲滿鉆石的勞力士手表，開著奔馳，穿著真絲襯衫，一半敞開，露出長滿毛的胸脯，卻唱著痛苦、憂郁、絕望的歌曲。他們的音樂反映了中東的不可靠性。這是一種欺騙，一種謊言，還是一個例證，體現(xiàn)了弱者在強者面前假惺惺地卑躬屈膝之時遭受了怎樣的踐踏。

伊凡對自己的變化感到驚訝。僅僅在一個月前，他還把這種音樂看做是土耳其亞文化的一個色彩斑斕的部分呢，甚至還在媒體談過這種觀點。是什么造成了這種變化，毀掉了他舒適的生活，把他逼到了瘋狂的邊緣？伊凡找不到準確的答案。他只知道這種音樂缺少誠實，和傳統(tǒng)的民樂截然不同。這音樂他聽著非常刺耳，但是伊凡忍住沒有責罵年輕的司機，一直默不作聲，讓他最大限度地欣賞這音樂。

似乎經(jīng)過了一段永遠也走不到頭的漫長時間，他們才終于在一座不起眼的公寓樓前一條窄道上停下來，伊凡的母親就住在這座公寓里。他給了司機挺大一筆小費。也許年輕的司機還以為他的慷慨是出于對音樂的欣賞呢，下次拉客人時還會把音量開大。

地中海地區(qū)中下層年老婦女看上去都一個樣。伊凡的母親也不例外，憂愁的眼睛、疲倦的面容、困乏的動作。她并不掩飾對兒子突然到來感到的擔心，她摟住了兒子，兒子曾經(jīng)是她生活的中心，如今他已進入了上流社會。伊凡也擁抱了年邁的母親，母親在他現(xiàn)今生活中所占的地位和她那瘦小的身形一樣無足輕重了，他在母親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伊凡的母親每天做五次日禱，從不間斷，常去拜訪左鄰右舍，天天聽晚間新聞，兒子的節(jié)目她從來沒有錯過一次，熟人都來祝賀她，搞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她去當?shù)厥袌鲑I東西，總要和小販討價還價――長期節(jié)儉生活養(yǎng)成的習慣――總是抱怨價格高。就像地中海沿岸的老年婦女一樣，在更年期沒有接受什么醫(yī)療幫助或咨詢，不知道骨質(zhì)疏松這回事，也不知道正確補鈣，結(jié)果由于缺少護理，母親的骨頭變形了。當年窈窕少女柔軟靈活的好身材，如今已是彎腰駝背，雙肩傴僂彎曲，臀部也變了形，走路十分困難。見此情景，教授心里非常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