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們幾乎打撈了一整夜,卻只撈上來幾片燒得枯焦的,竹筏的殘骸,還有四只細細的銀鐲。大觀園的湖水是活水,與外頭的河水相通,晴雯那燒焦的尸骨,想必是隨著水流不知沖到何處去了。大觀園內(nèi),人人都在傳言,晴雯是自殺的。
據(jù)晴雯的哥哥嫂子說,昨兒是中秋之夜,他哥哥在外頭跟人喝酒,醉了一宿沒有回家,她嫂子又跟幾個值夜的媳婦兒抹骨牌,過了大半夜才回的家,一到家,便發(fā)現(xiàn)晴雯早已不在炕上了,正納悶著呢,就聽人嚷嚷說晴雯出了事。
她嫂子逢人便道:“我家那位姑娘,啊呀呀!那真是小姐的脾氣,丫鬟的命!傲是傲得來,連我這當(dāng)嫂子的也全不放在眼里!不曾想偏就惹惱了太太,被攆了出來,按她的脾氣,怎甘心忍下那口氣?就跟前年那金釧兒一樣,一時想不開,便尋了短見了!太太實在是好太太,還賞了我五十兩燒埋銀子哩!”說著便落下淚來,“我說姑娘哎,你即便要尋死,好歹也該留個全尸啊!她倒是一了百了,走得干凈,只可憐我跟她哥,即便有心好生地?zé)袼?,卻連那遺骨也找不到半根了!”聽的人呢,念起晴雯平日里那樣嬌俏爽利的一個伶俐人,就這么沒了,也不免都嘆息落淚了一回。
寶玉坐在書案前,手中捧著那四只銀鐲,眼中不覺又落下淚來。昨日黃昏,他悄悄兒去探望晴雯的時候,她那瘦如枯柴的手腕上,仍帶著那四只細細的銀鐲,可如今――真真是物在人亡了!
“千里搭長篷,沒有不散的筵席,誰又能跟誰一輩子呢?若一定要散,還不如早些散了的好!”寶玉耳邊,又響起了晴雯在病榻上說的那幾句話。晴雯那滿懷怨恨的、憤懣的神情,依稀仍在眼前。
“晴雯!晴雯!誰知你說這些話時,竟已抱了必死之心!只可恨我不能在你含冤受辱之時保全你,害你白白斷送了一條性命!”寶玉嘆息良久,又在書案上鋪開一幅晴雯素日最喜愛的冰鮫?,揮毫寫下了幾個字《芙蓉女兒誄》,然后又搜心挖膽,在冰鮫?上寫下了一篇誄文。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
霞光萬丈。
黃昏的天空,煥發(fā)出血紅色的,絢艷的光芒,如尸橫遍野的古戰(zhàn)場。
那幅寫滿了誄文的冰鮫?,正掛在湖畔的芙蓉花枝上,被霞光映染成妖冶的朱紅色,每一個字,都仿佛那飽含了血淚的,憂傷的眼睛。
寶玉站在那掛了誄文的芙蓉花枝跟前,流著淚念道:“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駟玉虬以乘?兮。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完之后,他又點火燒了誄文,對著湖心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幾個禮,這才依依不舍地準備離去。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后隱隱傳來嗚咽嘆息之聲。
寶玉吃驚地回頭看時,正巧颯颯地一陣風(fēng)吹過,那一大片芙蓉花如活了一般,隨風(fēng)搖曳不定,自花叢中,卻恍惚有個人影正走了出來。寶玉不由手腳冰涼,兩條腿仿佛被釘在了地上,邁不得半步:“不好,有鬼!莫非,是晴雯真來顯魂了?”
再仔細看時,只見那人雖眉眼與晴雯有幾分相像,風(fēng)韻卻又不同,兩彎似蹙非蹙?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卻是林黛玉肩上擔(dān)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滿面淚痕,自那花叢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