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惜了,傅斯年去世那么早。當時醫(yī)藥不好,他在臺灣的省議會里昏倒,現(xiàn)代醫(yī)療條件是救得活的。1950年,他被質訊,因為臺大的經費是臺灣省的,一個議員非常不講理,問他:“你要這么多經費干什么?”他說:“我要蓋房子給學生住?!庇謫査骸盀槭裁匆粋€房間里只能住六個人?為什么課堂不能白天晚上分兩班教?”傅先生回答:“你們能不能把學生當人看?”說完,就倒下了。
張光直在自傳中,有一段說到傅先生。我覺得要為傅先生說一句公道話。
張光直是李濟之最得意的學生。在臺大時,我和張光直很熟。他父親張我軍是臺灣人,在北大教書,在淪陷時期是華北偽政府的教育總裁,所以就列為漢奸。他后來申辯,他是臺灣人,所以是日本國民,這不能叫漢奸,后來沒有治他的罪,但是他在臺灣,終究起不來了。光直因此對國民政府很不滿意。后來白色恐怖時期,搜到他手邊有共產黨的書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像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因此下了兩個月牢。他那時考上臺大了,還沒有注冊進學校,當局對他也沒有怎么虐待,問問話,放出來已經耽擱時間,不能入學了,第二年才入學,所以他比我低一班。因為我們老師多,學生少,我們都讀古代史,同班上課。
當時已經知道的考古收獲,最重要的是龍山和仰韶,兩大文化系統(tǒng),一東一西。但是1957年左右,大陸上的考古曉得龍山坐在源頭上面,是延續(xù)的關系,不是對立的關系。他就寫信告訴李濟之先生,李先生覺得多少年來的知識,竟有了大變,兩人在這方面有相當?shù)臓庌q,爭辯之后就有點意見。后來李先生到美國來的時候,光直常常成心躲開,兩人感情就有疙瘩,但是光直始終是李先生最得意的學生。
在白色恐怖時代,傅斯年先生不準軍警進學校抓人。他的規(guī)矩是:官方必須將學生的罪狀告訴學校,學校派人和軍警一起,找到當事人,依法交法院。張光直的回憶錄里面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他以為傅先生是幫助政府抓人,實際上是擋住政府進來自己抓人。光直判斷錯誤,是因為他自己在牢里,不曉得外面的情況。光直對內地很向往的,在“文革”期間,他還相信官方的報道,以為年成豐收。一個學者的政治警覺性,往往并不是那么敏銳的。
終生受用
在1950年代初,臺灣人相當懷念日本人,因為日本人的確把臺灣建設成一個不錯的地方,但是日本人把臺灣人當二等公民,臺灣人也知道,不在乎。當時在臺大,日本教授留下日式的房子,榻榻米后來改成地板。日本人住的話,六個榻榻米就可以住一個人,八個榻榻米住兩個人。一個榻榻米三尺寬,六尺長,所以改成地板,放上床,就很擠了。臺灣大學的教授們,分配的宿舍,大多在溫州街、青田街一帶,舊時日本教員的宿舍。
當時師生關系比較密切,我們常去老師家請教。學生少,老師的房子離學校很近,我有什么問題,老師就說:“你有空到我家來問話?!边@種作風后來沒有了,在大陸也不多。同時代的大陸正是烏煙瘴氣,就是臺大一塊安靜土,那七八年里,培養(yǎng)了一批臺灣人文學科的學者。
我1949年進臺大,1953年本科畢業(yè),1956年研究所畢業(yè),一畢業(yè)就進史語所。第一年在臺大外文系時,我也選了很多歷史系的課,后來我讀歷史系,外文系的課照舊聽,所以外文系的同班同學開同學會一直都沒有丟掉我,最近我們同系同班的學生聚會,還特別湊我在臺灣的日子。
臺大曾經有過研究生,是“教育部”派來借讀的,當時是有研究生而沒有研究所,后來辦了研究所,我是第一班,學生也就幾個人。老師還是原班人馬,想選什么課的話,老師可以特別開一門課。
我那時候的興趣是上古史。當時最好的老師都是在古代史,而且我本來就對古代史有興趣,小時候是從讀《史記》開始的。我在研究所已經定下一些讀書的方向,比如我拿《左傳》幾千人中一個人一個人的譜系、經歷,等等,通通做了圖表。用民族學的眼光去讀《禮記》等書,這到今天還是蠻受用的。除此以外,我就往下走,讀四史:《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那幾年工夫,認認真真地讀古書:《春秋》是以《左傳》為主,《公羊傳》、《榖梁傳》稍為差一點,也看看,因為我對經文學不怎么贊成,讀《公羊傳》、《榖梁傳》是為對照《左傳》而言的;《詩經》我是認真看的;“三禮”以《禮記》為主,《周禮》和《儀禮》輔之;四史是以《史記》為主,其他三史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