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海邊的卡夫卡》

俄狄浦斯神話之主題

首先，需要對這部小說的故事原型進(jìn)行一番探究，對象便是著名的俄狄浦斯（Oedipus）神話?！逗＿叺目ǚ蚩ā返娜宋飳υ捴忻鞔_涉及了俄狄浦斯神話，等于已經(jīng)向讀者昭示出，這個神話故事將成為小說的一個主題。

《海邊的卡夫卡》的一個中心事件，即田村卡夫卡的父親、雕塑家田村浩一被人殺害，這個消息通過報紙報道出來。在卡夫卡少年離家出走后落腳的高松市一個圖書館里，坦然相告自己患有性同一性障礙、兼任卡夫卡少年的擬似哥哥和擬似姐姐角色的大島，將這個事件轉(zhuǎn)告給卡夫卡少年。為此驚恐不已的卡夫卡少年表白說，自己“只不過把某人事先決定的事按原樣刻錄一遍罷了”（212頁）①，并向大島承認(rèn)自己感到十分“害怕”（著重號為小說原文所有）。對此，大島援引俄狄浦斯神話，為卡夫卡少年的困惑作了如下詮釋：

“跟你說，田村卡夫卡君，你現(xiàn)在所感覺的，也是多數(shù)希臘悲劇的主題。不是人選擇命運(yùn)，而是命運(yùn)選擇人。這是希臘悲劇根本的世界觀。這種悲劇性——亞里士多德是這樣下的定義——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與其說是起因于當(dāng)事者的缺點(diǎn)，毋寧說是以其優(yōu)點(diǎn)為杠桿產(chǎn)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點(diǎn)、而是因其優(yōu)點(diǎn)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劇之中的。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芳词秋@例。俄狄浦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鈍、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給他帶來了悲劇。于是這里邊產(chǎn)生了無法回避的irony?！保?13頁）

那么，大島提及的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及其原型希臘神話中的俄狄浦斯故事，同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之間，究竟有怎樣的相通和相異之處呢？

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罚瑩?jù)推測創(chuàng)作于公元前430年至公元前425年之間。正像大島所說的那樣，這部展現(xiàn)了精湛的戲劇創(chuàng)作技巧的作品，在《詩學(xué)》中博得了亞里士多德的盛贊，自古被視為戲劇史上的典范之作。

俄狄浦斯從阿波羅的神諭中得知自己將“弒父娶母”，他試圖從這個命運(yùn)中逃脫出來。但他為逃避命運(yùn)而采取的行動，反而實(shí)現(xiàn)了這個神諭。索?？死账沟淖髌罚ㄟ^嚴(yán)謹(jǐn)?shù)慕Y(jié)構(gòu)設(shè)計(jì)，成功地表現(xiàn)出了“無法回避的irony”這一戲劇性懸念?！抖淼移炙雇酢返墓适?/p>

為了對《海邊的卡夫卡》和《俄狄浦斯王》之間的對應(yīng)性和差異性進(jìn)行分析，有必要確認(rèn)一下兩者的故事原型俄狄浦斯神話的主要故事梗概和出場人物。

俄狄浦斯是忒拜國王拉伊俄斯和王后伊俄卡斯忒所生。拉伊俄斯得到了自己將被兒子殺死的神諭，于是將自己剛剛降生的兒子的腳跟用釘子刺穿，致使其無法獨(dú)自行走，隨后將他拋到了荒山里。被刺穿的雙腳腫脹起來，“腫脹的腳”的希臘語便是俄狄浦斯名字的本意。

這里需要梳理一下俄狄浦斯之父拉伊俄斯故事的梗概，以凸現(xiàn)出交織在俄狄浦斯降生之中的一系列圍繞權(quán)力、性欲以及禁忌的故事脈絡(luò)與經(jīng)緯。拉伊俄斯是忒拜國王拉布達(dá)科斯的兒子，由于幼年失去父親，監(jiān)護(hù)人被政敵殺害，所以被奪走了作為忒拜國王的一切權(quán)力。他后來投奔了珀羅普斯，為他的兒子克律西波斯做家庭教師。可是拉伊俄斯愛戀上了美少年克律西波斯，將其誘拐并導(dǎo)致其死亡。這樣，因?yàn)槔炼硭贡撑蚜俗约旱亩魅?，所以兒子被殺害的珀羅普斯將“會被自己的兒子殺死”的詛咒施給了拉伊俄斯。

拉伊俄斯成為忒拜國王與伊俄卡斯忒結(jié)婚之后，這個來自珀羅普斯的詛咒又被“將被兒子所殺”的神諭再一次印證。對這個預(yù)言和神諭感到萬分恐懼的拉伊俄斯為了避免子嗣的降生，一直回避和妻子伊俄卡斯忒的交媾。雖然沒有明示性的表現(xiàn)，但這則故事中，顯而易見地反映出了對于男性之間同性戀關(guān)系的禁忌（盡管在現(xiàn)實(shí)的希臘社會中司空見慣）和來自男性構(gòu)成的單一性社會體制內(nèi)的女性憎惡（misogyny，厭女癥）心理。

拉伊俄斯在某日醉酒之后和伊俄卡斯忒的一夜交合，導(dǎo)致了俄狄浦斯的降生。也就是說，伊俄卡斯忒的懷孕是男性一方并不情愿的性交合的結(jié)果，而俄狄浦斯是在忤逆了其父親拉伊俄斯意志的前提下落世的。

把剛出生的嬰兒拋到喀泰戎的荒山中，拉伊俄斯的意圖顯然是要將這個他根本沒有為其命名的兒子殺死。只不過他并沒有親自動手，而是將嬰兒遺棄到一個無法獨(dú)自存活的環(huán)境中使其自然死亡。

可是，拉伊俄斯的兒子被牧羊人解救下來，并因受傷的雙腳被命名為“腫脹的腳”，即俄狄浦斯。他成為忒拜的鄰國科任托斯國沒有子嗣的國王波里玻斯和王后墨洛柏的養(yǎng)子。在王宮中被當(dāng)作親生兒子撫養(yǎng)成人、并被定為王位繼承人的俄狄浦斯，漸漸開始對自己的身世產(chǎn)生懷疑。于是，他來到神圣之地特爾斐神廟企求阿波羅的神諭，終于被告知自己將“弒父娶母”的命運(yùn)。俄狄浦斯為了避免這個神諭的兌現(xiàn)，決意不再回到他確信是自己親生父母的國王和王后所在的科任托斯城，而朝著忒拜城的方向走去。

這時在忒拜城內(nèi)，為了懲治拉伊俄斯對克律西波斯所犯下的罪行，希臘神界的女王赫拉送來了獅身人面的女妖斯芬克司，全城正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正像廣為人知的那樣，斯芬克司要求過路人解答“早晨用四只腳走路，中午用兩只腳走路，晚上用三只腳走路的動物是什么”的謎語。無人能解開謎語，她便吞食忒拜城的市民。

忒拜國王拉伊俄斯希望通過神諭找到擊退斯芬克司的方法，在走向特爾斐神廟的途中，與朝著忒拜城方向行走的俄狄浦斯狹路相逢。因?yàn)楠M窄的道路只能容納一人通過，而兩個人又互不認(rèn)識對方，國王拉伊俄斯粗暴地命令俄狄浦斯讓路，俄狄浦斯盛怒之下與拉伊俄斯?fàn)幎?，最后將其殺死。?dāng)然他并不知道殺死的就是自己的父親。

俄狄浦斯進(jìn)入忒拜城之后，破解了斯芬克司的謎語，令女妖在羞愧中自盡。拯救了忒拜城的俄狄浦斯與失去了丈夫拉伊俄斯的伊俄卡斯忒成婚，于是應(yīng)驗(yàn)了他將“弒父娶母”的神諭。

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之間，生下了名為波呂尼刻斯和厄忒俄克勒斯的兩個兒子，以及名為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兩個女兒。由于俄狄浦斯在不知不覺間犯下了“弒父娶母”的大罪，瘟疫和饑荒降臨到了忒拜城。在尋找災(zāi)難肆虐的原因時，俄狄浦斯終于了解到事情真相。同樣也得知了真相的伊俄卡斯忒自盡身亡，之后，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在安提戈涅的牽引之下漂泊四方，后來得到擊退了怪獸米諾陶洛斯的忒修斯的保護(hù)，最終死于眾女神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