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節(jié)

異邦騎士 作者:(日)島田莊司


翌晨,當我醒來時疼痛感仿佛在我體內(nèi)舉行繞身大游行。疼得實在無法起床,只能讓良子先去蛋糕店,我下午再去上班。

但一個人躺在被子里,睡到十點多就再也睡不著了,索性起床換好衣服去坐電車。真不可思議,等我換好衣服才發(fā)覺,疼痛感已經(jīng)隨剛才那個回籠覺一起飛到了阿拉斯加。

外面天氣很好,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昨晚大雨留下的水跡。昨天之所以會想起有關(guān)星座的事,大概和我坐電車上下班時,在車窗外看到的那個招牌有關(guān)。那個招牌上的字很奇怪,所以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上面寫著“御手洗①占星學(xué)教室”。

既然我知道一些有關(guān)星座的知識,猜想自己或許是天秤座的人,那么找個這方面的專家談?wù)劵蛟S有助我恢復(fù)記憶。對占星術(shù)士來說,一個記憶喪失的男人碰上了各種怪事,繼而有求于他,或許也是個相當有趣的委托。對于增長他占星的能力也不無益處。

我記得是在綱島車站附近看到那個招牌的,所以就在綱島站下了車。但“占星學(xué)教室”這種神神秘秘的地方并不好找,從車站開始步行走了半天也沒找到。在電車里看到的那塊觸手可及的招牌消失了,我記得應(yīng)該是貼在一棟破舊大樓的墻壁上。不過我連那棟大樓都不知道在哪兒,問了幾個路人都說沒聽說過什么“占星學(xué)教室”。

我像只無頭蒼蠅似的,東撞撞,西撞撞,心想再找不到就去上班吧。這樣的想法出現(xiàn)了十次之后,終于讓我在一棟大樓底層的郵箱上發(fā)現(xiàn)了“御手洗”這個名字。從郵箱上的房間號碼來看,占星學(xué)教室在五樓。我在一樓轉(zhuǎn)了好久也沒找到電梯,沒辦法,只有爬樓梯。從外表看,這棟建筑已經(jīng)可以歸為“古跡”,但越往上爬我越覺得這房子已經(jīng)不是“古跡”可以形容的了,簡直就是史前文明。當我站在寫著“御手洗占星學(xué)教室”幾個花哨的大字前時,絲毫不懷疑里面會躺著一具木乃伊之類的東西。

大門好像有點歪了,門上的合頁已經(jīng)爛得掉了下來,完全可以蓋上“古董品”的鑒定章,直接送入博物館。我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因為怕把門敲壞了——我可賠不起古董。

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我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進去。里面不知道會住著怎樣一位人物。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害怕,該不會是個不停咳嗽、打扮像乞丐的老頭吧?或者是抱著水晶球,一副魔女打扮的老太婆?要么就是嘴唇兩邊吐出獠牙的吸血鬼?再怎么夸張的想象在這房子的襯托下都不足為奇。

“算了,回家吧?!蔽仪昧艘挥浲颂霉?,朝右邊的樓梯走了兩三步。

這時,房間里傳出了咳嗽聲。聽聲音的確像是個不好對付的老人。雖然那咳嗽聲讓人不悅,但起碼讓我知道在房間里的是“人”,而不是別的什么東西,稍稍放心了一些。

或許因為放了心,我竟然壯起膽子去敲門。大概我還不想去工廠上班吧。

我敲門了。

“請進?!币粋€嘶啞的嗓音應(yīng)聲道,果然是個老頭。

我閉著眼睛推開門,心想如果很無聊就立刻走吧。但張開眼睛時,看到的卻是一個年輕男人的后背,他好像正在泡咖啡。我下意識地尋找嘶啞聲音的主人,但房間里除了這個年輕男人之外就沒有別人了,或許這人是助手吧。

說實話,我并不清楚“御手洗”這三個字的發(fā)音(這是姓吧?),是“OTEARAI”?還是“OTARAI”?或是“OWTEARAI”①?

我覺得“OTEARAI”有些老氣,還是含含糊糊地讀成“OTARAI”蒙混過去吧。

“請問……是御手洗先生嗎?”

“你在叫我!”這男人不知為何突然來了勁頭,幾乎是用喊叫般的聲音回答,那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他回頭看我的時候,我發(fā)覺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的神色。

“請問,您是御手洗……”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突然,這個高個子年輕男人叫道,“只有俗人才會拘泥這種代號的叫法!白癡才會付錢給那種通過名字算姻緣和財運的騙子。你叫得再漂亮,排隊掛號的時候護士也只會喊你一號先生二號先生!”

“您說的沒錯……”雖然這么說,我卻對此懷疑。

“是‘米太爛了’。如果你沒意見的話,請下次這樣稱呼我?!雹?/p>

“??!真是抱歉。米太爛了先生!”

占星術(shù)士不耐煩地擺擺手。“算了算了,隨你怎么讀。”他好像為自己剛才的神經(jīng)質(zhì)有些不好意思?!氨緛碓缇拖朐谡信粕细缴习l(fā)音,但是……招牌太高了……夠不著?!?/p>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完時就一屁股坐到離他最近的椅子上,就像個站著中彈的人好不容易說完了臨終遺言。最后“死者”閉上了眼睛,用右手的纖纖玉指按住眼瞼。

真是個怪人,年紀倒不大,二十五以上、三十未滿的樣子。精神好的時候說話振振有詞,側(cè)臉有如雄鷹一樣銳利,就像個少壯派的大學(xué)教授。精神不好的時候就像棵蔫了的白菜,好像一閉上眼睛就能睡上個十幾二十年的。我像根傻木頭似的杵在原地,等待他老人家開口。

他好像才剛起床,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眼袋浮腫,剛才在門外聽到的那沙啞的嗓音,一定是因為才睡醒的緣故。

“你也喝吧?”青年睜開眼睛,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對我說。

“喝什么?啊,不用了,我……”

“但我都泡好了,難道你討厭咖啡?”

“我喜歡咖啡?!?/p>

“那就別客氣,叫我‘米太爛了’還是‘哦太辣了’隨你,總比那些衣衫不整,跑進來笑話我的家伙好多了?!彼f得一副很悲涼的味道,我回想破破爛爛的大門,多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了。

“啊,請坐,要加砂糖嗎?砂糖?砂糖……砂糖!砂糖你死哪兒去了!請等一下!”他說完就跑進了里屋。我看我還是走吧,連砂糖都找不到的占星術(shù)士,能幫我找回過去嗎?用膝蓋想也知道,肯定不能。

再說他讓我坐的這張沙發(fā)——隨便去垃圾填埋場轉(zhuǎn)一圈,拉回來的也要比這張新得多。不過房間倒很整潔,不過這也是在和走廊與那扇歪斜的大門比較之下的結(jié)果。

我竟然在窗戶邊發(fā)現(xiàn)了一套音響,這著實讓我瞠目結(jié)舌。在這樣一個房間里居然會有音響這種現(xiàn)代化的電器,不協(xié)調(diào)感也太強烈了,簡直像是凱撒大帝在慶功宴上手舉可口可樂大喊“Cheers①”。

音箱上隨意地放著一張唱片,上面寫著“奇克·柯里亞”這個名字。唱片的封繪是一個打扮像堂吉訶德的人物,穿著西洋鎧甲,騎在馬背上的圖案。

書柜上放著有關(guān)占星術(shù)的資料;墻壁上掛著一個軟木作的圓盤,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角落的桌子上還擱著一個看上去像地球儀,但比地球儀更復(fù)雜的天體模型??吹竭@里,占星術(shù)士總算找到了他的砂糖罐子。

“砂糖在此!”他以牛頓發(fā)現(xiàn)地心引力般的口氣說道。

看著他一臉得意的表情,我只能回答“哦”。

“為什么咖啡一定要加糖,而喝茶就不用!害得我每次都找不到糖罐。不過話說回來,為什么我每次泡咖啡的時候,總會那么沒記性呢?”他一邊說一邊像天女散花似的開始加糖??Х缺車龅玫教幎际?,估計只有一半的砂糖是倒在杯子里,其余的只能喂螞蟻了。

我喝了一口……?。窟@真是咖啡嗎?除了有一點可可的味道外,這根本就是一杯紅茶!幸運的是,占星術(shù)士的味覺麻痹了,他居然還說,或許是剛起床的關(guān)系,嘴巴味道很淡。

御手洗坐在我的對面,他半個身子陷在椅子里,一副慵懶的樣子。

“啊,沒睡醒呀?!彼坪踉谡髑笪业囊庖?,不過我懶得搭腔,我可是早就醒了。“再來一杯吧,你也要嗎?”他剛說完我就反射性地搖腦袋,那樣子就像生物課上受電刑的青蛙。這樣的咖啡喝一杯是受罪,喝兩杯簡直是找罪受的蠢物?!皩α?,找我有何貴干?”說這話時,年輕的占星術(shù)士好像還沒睡醒。

啊,我差點兒忘了!這位大師實在太過驚世駭俗了,以至于讓我忘記了來的目的。

雖然我對此行早已不抱什么期望,但眼前這個男人直爽的性格,讓我把他當成一個相識已久的朋友?;蛟S……我們本來就是朋友,他剛才見我時的表情,有一瞬間曾變得非常微妙。

于是我把自己的遭遇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出來。其實一開始我只想講個大概,但說著說著就停不下來。我講述自己從認識良子到和良子一起同居的經(jīng)過,內(nèi)容毫無保留。如果御手洗不是個能讓我放寬心的人,我應(yīng)該不會告訴他有關(guān)良子的事。失憶后還是第一次碰到了和自己有共同語言的人,這讓我非常開心。

一開始御手洗還一臉瞌睡相,但后來不知道是不是咖啡起了效用,他看我的表情也漸漸認真起來。

“為什么會失憶,我失憶前的生活是怎樣的,還有我的出生年月是什么時候。這些你可以用占星術(shù)幫我算出來嗎?”

“不可能?!庇窒蠢淅涞卣f,“出生年月,誕生時間,還有出生地對占星術(shù)來說是最重要的三條信息。要想反向推理出它們是不可能的?!?/p>

“我好像是天秤座的?!蔽艺f出昨天的假設(shè)。

“天秤座?讓我想想。那你應(yīng)該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出生的。說不定你還是個名人呢。你知道自己是昭和多少年出生的嗎?”

“不知道,但你怎么知道我是幾點出生的?”

“看你的面相就知道。你的上升宮是射手座,我也是,我們長得很像吧?!?/p>

“哈……大概是吧?!闭f實話,我才不想長成一副成天沒睡醒的樣子。

“如果你有空的話,我們就來聊聊天吧?!庇窒匆娢颐嬗须y色又忙說,“難道你擔心我會向你收費?你這樣想就太傷感情了!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不會問你要錢,這就是占星術(shù)士和醫(yī)生的不同。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試著幫你推算出生辰年月?!?/p>

啊?我什么時候變成了他的朋友?這讓我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他能這么想也正合我意。我問他是否喜歡音樂,因為窗邊擺著一臺音響。

一提到音樂,御手洗就兩眼放光。他說自己是音樂發(fā)燒友,對此我點頭表示同意。其實不用通過音樂,他這個樣子就已經(jīng)夠神經(jīng)質(zhì)的了。

我又提起奇克·柯里亞,他說他非常喜歡。接著占星術(shù)士打開令他自豪的音響,用聾子都能被吵醒的音量開始播放唱片。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大聲的音樂。不,應(yīng)該說是第一次聽得這么清楚。

當音樂撞擊我的身體時,我感覺體內(nèi)某個從未使用過、覆滿塵埃的部分蘇醒了。那部分打開入口,開始迎接這令人激蕩的、美好的音樂。身體越來越熱,充滿了遺忘已久的沖動。這種感覺讓我坐立難安,琴聲高潮迭起,我的靈魂猶如崖底的礁石,一次一次接受海浪的沖刷。

有好幾次我眼眶潮熱。我記得!我的身體記得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令我目眩神迷。是??!我是多么熱愛音樂!

不期而至的喜悅讓我忍不住對面前的占星術(shù)士叫好,這實在太棒了!

但聲音實在太大了,他根本沒聽到我說什么,完全是答非所問的回答。我高興得難以自制,不管他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待這張唱片兩面都聽完后,御手洗換了一張吉姆·霍爾的唱片①繼續(xù)聽。我一邊聽,一邊站起身走到窗邊,俯視窗外的街景。這是何等臟亂的街道啊,灰色的屋檐無邊無際地向遠處延伸。路上行人衣服的顏色和道路的顏色一樣,都是大竹部長衣服的顏色。

一窗之隔的室內(nèi)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除了良子和我的房間,我還是第一次喜歡上別的地方。而且這里也沒有鏡子。

與御手洗這個男人邂逅,并且和他進行比較后,我終于知道自己有多自閉。我告訴他今天打算去買奇克·柯里亞的唱片,和良子一起聽時,他告訴我元住吉的唱片行或許沒有,如果想聽的話,就借給我。

臨走時,他再三囑咐我隨時都可以來玩,看來他也很喜歡我。今天算是來對了,我的心情十分爽快。

我小心翼翼地拿著御手洗借我的唱片走向車站??禳c去買音響吧……糟糕!我把重要的東西忘了。

昨晚課長讓我領(lǐng)獎金時,讓我別忘拿印章??磥硪肴スS,就必須先回家找印章。

我急急忙忙趕回元住吉,取道最短的距離跑回公寓,所以沒路過良子打工的蛋糕店。一進房間,我就打開了小衣柜的抽屜,沒有。我又打開放餐具的小抽屜,還是沒有。

就算是些沒用的小東西,良子也不喜歡亂放,所以什么都整理得好好的。真后悔昨晚沒問她印章放在哪兒。正當我準備要外出打電話問她時,居然在放餐具的抽屜底部找到了。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啊。我拿出放著印章和印泥的小盒子,發(fā)現(xiàn)盒子下面有一個用繡花手帕包著的四角小包。

四四方方的,還用手帕包好,是錢包吧?我明知這么做不太好,但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還是把那布包打開了。

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東西,當時的感覺我至今都沒有忘記。  

從打開的手帕里,有一個四方形的東西掉在地上,那是我的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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