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月亮也在西邊落下了。太陽從東邊跳躍著升起。明亮的光線瞬間灑滿整個世界。我看見一株小草上的露珠迅速凝結(jié),又很快消散。我想伸出手去推一推仍在哭泣的少年,可還沒碰到他的胳膊,太陽已經(jīng)來到頭頂上方,昭示了正午的來臨,并又迅速朝西方奔去。
我開始有些害怕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少年的胳膊猛烈搖晃。
“別再哭了!”我大聲吼道,“你快抬起頭來看看!”
哭聲竟然真的停了。少年的頭在臂彎中微微動了兩下,然后緩緩地抬了起來。
一雙悲傷的眼睛望著我。
除此以外,我?guī)缀跬耆床磺逅拿嫒?。他的鼻子是什么樣子,他的嘴,他的額頭,他的臉頰……統(tǒng)統(tǒng)被那雙眼睛所帶來的強烈感受淹沒了。我無法挪開自己的目光,好像我必須這樣看著,也只能這樣看著。一股不可抑止的情緒從心底里猛然升起,一下子擊中了我。
那一瞬間,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他為什么哭。
也好像隱約明白了他是誰。
我還很害怕。因為他的目光告訴了我一個事實——
你不在這里。
你,不在,這里。
我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當(dāng)我看見醫(yī)院病房那被日光燈照得雪白的天花板時,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貝雅,我又看到……”然而話還沒說完便愣住了。
病房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接著,在翻看了床頭、枕旁,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之后,發(fā)現(xiàn)——也沒有錄音筆。
說明這不是一次催眠。那么……
難道僅僅只是個夢?
我呆呆地想了一陣,又躺了下來。翻身時忽然感覺枕頭與臉接觸的地方?jīng)鰶龅?。于是我用手摸了一下—?br>
枕頭是濕的。
臉上也都是淚水。
“那可能是個夢,”貝雅說,“也可能不是?!?br>
“怎么講?”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我,“那男孩為什么哭?”
我沉默了一會兒。
“因為他把自己藏了起來?!?br>
“詳細點?”
“他既不想去北方,也不想去南方。所以他把自己藏了起來。誰也找不到他。他付出了代價,比如他永遠也見不到他的親人,他將孤零零的在那個地方度過余生?!?br>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承擔(dān)著一個使命。沒有辦法,只能這樣。但他又懷疑自己其實是個膽小鬼,不僅僅是為了這個使命……”
“那是什么使命?”
“好像是……延續(xù)這一族的血脈。”我竭力回憶著夢里的情形,“我看見他那雙眼睛的時候,忽然就這樣感覺到了。他必須留下來,在那個地方,用一種什么方式……我不知道那具體是什么,但可以肯定,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一種方式?!?br>
“那他為什么又懷疑自己是膽小鬼呢?”
“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是不留下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莫名其妙地干澀起來,“就會和其他人一樣……遭遇不測。”
“什么不測?”
我搖了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
貝雅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面前的空氣。有好一會兒,病房里沒有人說話。沉默中,左臂傷處的疼痛感愈發(fā)強烈了。
“我覺得,這不像是夢。”我說。
“理由是?”
“我醒了以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錄音筆?!?br>
貝雅笑了笑,“還有?”
“還有那兩個墻頭上的人,他們和我在第一次催眠中看到的土臺上的那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夢里我沒認(rèn)出來,但一睜開眼睛就想起來了。還有那種色彩……到處都是土黃色,像戈壁一樣,開裂的土墻,那些人的樣子,他們的神情、氣質(zhì)……就像是同一個場景中的故事一直在發(fā)生著,只是情節(jié)不同?!?br>
可貝雅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
“你累了,”她說,“以后我們要降低催眠的頻率。從兩天一次改為一周一次吧?!?br>
看來,她已經(jīng)認(rèn)定了這是個夢。
可為什么,我會感到失望呢?
假如我告訴她,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也哭了,她會改變主意,還是更加堅信這是夢?當(dāng)她站在窗前,費力地尋找手機時斷時續(xù)的信號時,我一直猶豫著。但最后,我還是沒有開口。一種毫無來由的羞愧阻攔了我。也許是夢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的這種事有些難于啟齒。還有可能是我預(yù)想到了,貝雅也許會像電影里那些心理醫(yī)生一樣告訴我:這的確是個夢,那個男孩就是你自己。那時,我又該如何反駁呢?告訴她我流淚的原因恰恰是我感到了那男孩的真實存在?
可如果不是夢,又會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摸枕頭上曾被浸濕的地方?,F(xiàn)在,它已經(jīng)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