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亡魂鳥 十(2)

亡魂鳥 作者:王躍文


  陸陀說:“快了。寫個長篇小說,等于給自己判了個有期徒刑。完稿了,就刑滿釋放了?!?br>  
  維娜翻到載有陸陀文章的那個版,低頭看了起來。是篇小隨筆,題目叫《說點別的》。
  
  打開電視,但見林海茫茫,流水潺潺。有時候我不太喜歡看人片,寧可看動物和山水??删驮谖倚蕾p云松流泉的時候,片中開始有人了。原來是西南某省電視臺的一群記者,跑到東北拍了個叫《松花江紀行》的風(fēng)光片。不過解說詞倒還過得去,那么有人就讓他有人吧。一會兒,這群記者手牽手圍著一棵參天大樹感嘆道:“好大的樹啊,知道它長了多少年了?”一位隨行的山民說:“得看年輪。”于是,一位油鋸手便動手鋸樹。渾厚的男中音便夸獎我們的油鋸手如何技術(shù)高超。鋸末飛濺處居然打出字幕:油鋸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樹轟然倒下。浪漫的記者們學(xué)著山民齊聲高喊:“啊呵呵,順山倒了!”記者們圍了過去,七嘴八舌的數(shù)年輪。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
  
  我馬上換了臺,胃里堵得慌,直想嘔吐。僅僅只是想知道這棵樹長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說把樹鋸倒!我慶幸人類沒有長年輪。此念一出,我全身發(fā)麻,體會到一種被腰斬的感覺。
  
  正巧,次日看報,見了一則關(guān)于美國生態(tài)保護的報道:一位叫朱麗葉的女士,為了抗議木材公司砍伐一片紅樹林,在一棵樹上待了一年多。朱麗葉得到了很多環(huán)保志愿者的聲援,最后迫使木材公司讓步,留下了這片紅樹林。
  
  看了上面的文字,只怕很多人會說我迂腐可笑或惺惺作態(tài);而朱麗葉在他們眼里,就更是大傻蛋了。行筆到此,我?guī)缀鯚o法將這篇小文章寫下去了。
  
  荊都人有句口頭禪:講點別的啰。那么我就講點別的吧。當(dāng)年尼克松的共和黨想摸清民主黨的競選策略,竟然闖進民主黨總部辦公樓水門大廈搞竊聽。這就是眾所周知的水門事件,20世紀美國最大的政治丑聞。本來政聲頗佳的尼克松因此而下野。在美國公眾看來,這是人人嗤之以鼻的齷齪事,當(dāng)時一位中國偉人卻以為沒什么大不了的,還說:尼克松,我投他一票!真是開國際玩笑。
  
  一位下崗工人因偷竊豬飼料被公安抓了。審訊之后才知道,這位工人一家?guī)卓诤枚嗵鞗]開鍋了,他偷豬飼料不是拿去喂豬,而是供家人充饑。聽了這個故事,我背膛發(fā)涼,默然無語。事后,同一位官員一塊兒吃飯,我說起這事,這位官員一臉漠然,說這種事發(fā)生好多次了。他那意思,似乎是我好沒見識,大驚小怪。我的臉居然不爭氣,紅了起來,很尷尬,好像我真的不識趣,壞了大家的雅興。
  
  有位舊時同事,在家鄉(xiāng)做領(lǐng)導(dǎo)。有一回見面,敘舊之后,老同事就感慨如今基層工作難做,老百姓不聽話,特別是農(nóng)民,被上面的政策慣壞了,動不動就搬著上級文件上訪去了。我說,老百姓不怕政府、不怕領(lǐng)導(dǎo)了,這是社會進步的標志?。∵@位老同事聽罷愕然,幾乎懷疑我是不良分子了。我啞然失笑,端了茶杯,揚手道:“講點別的吧,講點別的吧?!贝说惹闋睿恢v點別的,我又能講什么呢?
  
  維娜看完文章,人就怔怔的,就像靈魂出了竅,說:“可真像?!?br>  
  陸陀聽著不明白,問:“你說什么?”
  
  維娜紅了臉,忙搖搖頭,說:“沒有呢。我是說,你總是想些大事。別人都看得平常的事,你一看就有問題了?!?br>  
  陸陀說:“有人說我愛鉆牛角尖。上次在你家看電視,見到電視里那群記者砍樹,我心里堵得慌。當(dāng)時你問我嘆什么氣,我不好意思說,怕你笑我迂腐?!?br>  
  維娜注視著他,眼睛水汪汪的。她想起了鄭秋輪,覺得陸陀同他真像!她怕陸陀覺得莫名其妙,揩揩眼淚,說:“其實這就是你卓爾不群的地方。說真的,我很敬重你,你是個很高尚的人?!?br>  
  陸陀假裝沒看見維娜的淚水,笑了起來,嘆道:“維娜,現(xiàn)在這世道,沒法一本正經(jīng)了。很嚴肅地評價一個人,聽著幾乎可笑。但是,聽你這么說我,我很感動。謝謝你,維娜?!?br>  
  維娜聽著竟有些不好意思了,岔開話題,說:“這樣的陽光,應(yīng)到郊外走走?!?br>  
  陸陀說:“你哪天想去,叫上我,我陪你去。”
  
  “好的,哪天我倆釣魚去?!本S娜說著又低了頭,“昨天晚上,我很失態(tài)吧?”
  
  陸陀說:“沒有啊。只是我有點緊張,擔(dān)心你若是吐了,或是頭痛了,不知拿你怎么辦?!?br>  
  維娜說:“還要怎么辦?你扔下我不管就得了?!?br>  
  陸陀說:“你就把我看成這樣了?還好,你醉也醉得可愛,很安靜,只時不時說句胡話?!?br>  
  “我說胡話?沒說什么不堪的話吧?”維娜就像受了驚嚇,緊張地望著陸陀。
  
  陸陀說:“你沒說什么,真沒說什么。不過我想,你以后還是不要喝這么多酒,傷身子啊?!?br>  
  維娜望著陸陀,目光幽幽地說:“有的時候,真想喝酒?!?br>  
  “通常是什么時候?”
  
  “很高興的時候,或是很難過的時候?!?br>  
  陸陀怕她一個人喝酒危險,便開玩笑道:“我也饞你的酒喝。你要是一個人喝酒,叫上我吧?!?br>  
  維娜點頭笑笑,突然問道:“我昨晚胡說了些什么?你告訴我一句吧。”
  
  陸陀說:“你說的那些話顛三倒四,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只是看著急,想讓你快些清醒過來?!?br>  
  維娜不說話了,靜靜地品茶,望著大理石桌面上的山水圖案出神。只要她不說話,陸陀多半不吱聲的。他最初老怕尷尬,總搜腸刮肚找點兒什么來說說?,F(xiàn)在他早習(xí)慣這么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了。陸陀有種無法明白表述的感覺,似乎維娜身上無時無刻不散發(fā)著某種不明物質(zhì),他漸漸被這種不明物質(zhì)奴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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