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12月26日,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天蔡元培才正式被任命為北大校長,這天早上九點他就到陳獨秀下榻的旅館與之相晤相談;同一天蔡元培應信教自由會之邀在中央公園演講,陳獨秀到會聆聽,并以“記者”名義記錄為《蔡孑民先生在信教自由會演說》,然后刊之于第2卷第5號《新青年》上(1917年1月1日出版)??梢韵胂螅@一天蔡陳兩位老友是何等歡欣。陳萬雄說:“這是一非常有象征意義的面晤,蔡之邀陳入北大,陳之首先發(fā)表蔡之文章在《新青年》,表示一校一刊革新力量的結合的開始。”陳萬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第48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年1月版。
同行的汪孟鄒在日記里記下這富有歷史意義的一幕:“十二月二十六日,早九時,蔡孑民先生來訪仲甫,道貌溫言,令人起敬,吾國唯一之人物也。”首次見面,蔡元培就“相與商定整頓北大的辦法,次第執(zhí)行?!背跷钪?,“蔡先生差不多天天要來看仲甫,有時來得很早,我們還沒有起來,他招呼茶房,不要叫醒,只要拿凳子給他坐在房門口等侯”--這是汪孟鄒回上海后對亞東圖書館同人敘說的京華佳話。汪原放他們聽了,感嘆道:這很像“三顧茅廬”哩。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第35、36頁,上海:學林出版社1983年11月版。
有趣的是,蔡元培如此倚重陳獨秀,陳仍不想北上,要回上海辦他的《新青年》。他指望以《新青年》來影響全國的思想面貌。蔡元培立即勸他:“就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來辦罷?!鄙蛞骸段遗c北大》,《中華文史選輯》第61輯,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4月版。即使如此,陳獨秀仍只勉為其難地答應先試試:“蔡先生約我到北京大學,幫助他整頓學校。我對蔡先生約定,我從來沒有在大學教過書,又沒有什么學位頭銜,能否勝任,不得而知。試干三個月。如勝任即繼續(xù)干下去,如不勝任即回滬?!笔蓿骸蛾惇毿闵近c滴》,《安徽文史資料選輯》1980年第1輯。按此乃陳北上前與鄰居岳相如所言。
1917年1月11日,蔡元培上任后第5天即呈教育部,要求聘請陳為文科學長,呈文稱陳“品學兼優(yōu)堪勝此任”。兩天后的1月13日即獲教育部批準,并于15日在校內公布。試問今日域中有此效率么?
這“消息傳出后,全校震動。青年學生無不熱烈歡迎,奔走相告。而教師中的遺老遺少則竊竊私議,嘖有煩言”,說“陳先生只會寫幾篇策論式的時文,并無真才實學;到北大任教尚嫌不夠,更不要說出任文科學長了。蔡先生對于這些攻擊,態(tài)度鮮明,駁斥是有力的。他說仲甫先生精通訓詁音韻學,學有專長,過去連太炎先生也把他視為畏友。熟悉陳先生的人也出來說話,說他在文字學考據(jù)方面有素養(yǎng),有研究有著作。高一涵先生甚至說仲甫先生講文字學,不在太炎先生之下。這樣眾口一詞才慢慢堵住了攻擊者的嘴”。羅章龍:《陳獨秀先生在紅樓的日子》,《新華文摘》1983年8月。
陳獨秀與蔡元培相互倚重的意義,梁漱溟看得很清楚,以至晚年猶說:“自1916年冬蔡元培先生接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職務后,北大由死水一潭變成開水一鍋。蔡先生一上任就著手萃集四面八方的人才……陳獨秀先生是佼佼者,當時他確是一員闖將,是影響最大,也是最能打開局面的人。但是,陳這個人平時細行不檢,說話不講方式,直來直去,很不客氣,經常得罪于人,因而不少人怕他,乃至討厭他,在校內外都有許多反對他的人,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喜歡他,愛護他,蔡先生是最重要的一個?!惇毿惚绢I再大,在那時的北大,如果得不到蔡元培先生的大力器重、維護和支持,以陳之短,他很可能在北大站不住腳,而處于無用武之地?!蓖魱|林:《全國政協(xié)委員梁漱溟談蔡元培先生》,《光明日報》1980年3月9日。
近年有些學人好做出奇制勝的文章,如世人皆說蔡元培聘陳獨秀為文科學長乃其得意之筆,他們卻說為“最大的敗筆”;世人皆知蔡元培時代從教育部到北大都不奉“唯學歷論”,從魯迅到梁漱溟都沒有大學學歷仍不失為名師,他們偏摳住蔡給教育部呈文說是“偽造假學歷、假履歷,欺騙教育總長”……南呼北應,好不熱鬧。其中過節(jié),我在《天下第一刊:新青年研究》中已作分解,不再說了。參閱拙著《天下第一刊:新青年研究》第55-56頁。按蔡元培給教育部呈文所附履歷為:“陳獨秀、安徽懷寧縣人,日本東京日本大學畢業(yè),曾任蕪湖安徽公學教務長,安徽高等學校校長?!边@倒讓我想起魯迅《狂人日記》中大哥教“狂人”作文的訣竅:“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
四、陳獨秀眼中的北京與北大學子眼中的陳獨秀
陳獨秀應該是1917年春節(jié)(1月22日舊歷除夕)后,攜《新青年》及妻室搬家到北京箭桿胡同9號,編輯部即設在他的住宅。
其實陳獨秀對北京的印象并不佳。他曾以新從歐洲回來的朋友視角寫了篇《北京十大特色》,大致可代表他的“北京觀”:
有一位朋友新從歐洲回來,他說在北京見了各國所沒有的十大特色:(1)不是戒嚴時代,滿街巡警背著槍威嚇市民。(2)一條很好新華街的馬路,修到城根便止住了。(3)汽車在很狹的街上人叢里橫沖直撞,巡警不加攔阻。(4)高級軍官不騎馬,卻坐著汽車飛跑,好像是開往前敵。(5)十二三歲的孩子,六十幾歲的老頭兒,都上街拉車,警察不曾干涉。(6)刮起風來灰塵滿天,卻只用人力灑水,不用水車。(7)城里城外總算都是馬路,獨有往來的要道前門橋,還留著一段高低不平的石頭路。(8)分明說是公園,卻要買門票才能進去。(9)總統(tǒng)府門前不許通行,奉軍司令部門前也不許通行。(10)安定門外糞堆之臭,天下第一!陳獨秀:《北京十大特色》,《獨秀文存》第533頁。
或許說這就是陳獨秀居住的北京城。陳獨秀后來還寫過四篇論上海社會的短文,構成他的“雙城記”。相對而言,他認為上海社會環(huán)境齷齪,北京生態(tài)環(huán)境糟糕。不管北京多糟,陳獨秀還是在北京呆下來了,到北大擔任文科學長了,而且并非只是試干三個月就離任。
陳獨秀在北大文科學長任上到底干得怎么樣?后世評價不一。但“評價”多是些干燥的文字。陳獨秀沒有蔡元培、胡適那么幸運,有眾多鐵桿粉絲提供了眾多傳神的故事。陳獨秀在北大上任除那點緋聞生前死后被炒得沸沸揚揚,能見其業(yè)績與性情的文字不多。馮友蘭說的一則軼事,我在《文人陳獨秀》中用過。但版本不一樣,今引的更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