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幕 寂寞的十七歲(9)

納蘭容若詞傳 作者:蘇纓



  
  他終究沒忍住,探頭尋覓聲音的主人。那是一個素凈的女子,在一眾盛裝華服、姹紫嫣紅的少女中,她那襲月白色繡百蝶長裙淡得幾近透明。想來剛才那釵環(huán)碰撞的叮叮聲也與她無關(guān),因她頭上并無半點(diǎn)珠翠,只斜簪著一朵半舒半卷、淡粉色的荷。她的面孔無甚特別,甚至在明艷嬌俏的同伴們的映襯下,顯得有些過于平凡,但她嘴角清清淺淺的笑意、眉眼間淡然自若的態(tài)度卻在這燥熱的夏日傍晚有著讓人安靜的力量。
  
  晚風(fēng)一吹,薔薇花架輕輕搖晃,少女們笑著爭相跳開,獨(dú)她嬌憨地愣在原地,任花瓣將玫瑰紫潑了她一裙一身。裙邊上繡的銀蝴蝶隨風(fēng)輕輕飛揚(yáng),似要逐花瓣而去,成德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挽留住那幾只小巧的銀蝶。
  
  花架背后突然探出的手將少女們嚇得不輕,穩(wěn)重如她,也驚愕地?fù)嶂目?,瞪大了眼睛。成德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懊惱,但畢竟還是少年心性,定了定神便朗聲道:“在講秋水軒倡和么,詞牌是《賀新涼》,又名《金縷曲》,韻腳是卷、遣、泫、繭、淺、展、顯、扁、犬、免、典、剪。對不對?”
  
  竟一點(diǎn)都沒錯!少女們都期待著這個俊雅的少年,他還這么年輕,竟也要加入秋水軒倡和了,詞牌和韻腳都說得不錯,但他會寫什么內(nèi)容呢?其中容貌最出眾的那個著明黃色繡白玉蘭紗衣的女子又笑吟吟地提醒了一句:“要寫眼前的內(nèi)容哦!”
  
  眼前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是這個廣源寺毫無詩意的后院,還是……還是我們自己?黯淡的月光和遙遠(yuǎn)的燭光遮掩著每一個少女忐忑的心事。
  
  眼前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成德也在想著這個問題。眼前,近在眼前的,不就是這幾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么?此時,少女們都已不由自主地將身子向他這邊傾,齊齊殷切地看向他,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像是鑲嵌在夜幕中的寒星。唯有她,竟不知何時已改了那超然淡定的態(tài)度,縮在同伴背后,將頭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直貼到胸前素色的流蘇裝飾,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她的臉募地紅得不成樣子,就像這細(xì)微的聲響不知好歹地泄露了她企圖隱藏的秘密。
  
  十七歲的成德要到后來才懂得了少女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在同玩的姐妹之中無過人之處,在成德這樣一個看殺衛(wèi)玠一般的少年看過來的時候,更恨不得背過身去。但她不知道,她低眉頷首的含蓄態(tài)度如一支柔軟雪白的羽毛,越過其他女子的明媚開朗,輕輕撫過某個隱秘的角落,引起一陣悸動。
  
  每個人都不太自然,成德也是,但他迅速地定了定神,找到了一個“眼前的內(nèi)容”,又迅速地在心里組織語言。這時的他還并不熟練于填詞,只是有時候偷偷地試過而已,但箭在弦上,這位未來的詞壇盟主終于依著秋水軒倡和的體例吟出了一首《賀新涼》: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jì)趁?,紅燭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障,夜中展。
  
  殘釭掩過看愈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云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fēng)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一片安靜。成德緊張地不敢去看少女們的臉色,半晌才解釋說:“這首詞,詠的是……”他伸手一指,“詠的是那株白梅花。”
  
  聽了這個解釋,少女們都怔了一下,她亦略略抬頭,終于有人問道:“你,你不會就是明珠大人府上的成德公子吧?”
  
  成德也是一怔,正待說些什么,看到家人從前院跑來招呼自己,這才如釋重負(fù)一般,僵硬地施了施禮,低著頭落荒而逃。盡管低著頭,他的目光卻隱約瞥見那個白衣勝雪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側(cè)了側(cè)身,匆忙中他不確定她是否真有這樣一個小動作,他唯一可確定的是,他心里期望這個小小的動作不是自己的錯覺。
  
  成德是后來才知道自己這首《賀新涼》在那一群少女中間惹出了多大的風(fēng)波。她們猜出了成德的身份就已經(jīng)暗暗地低呼了一陣,隨后又爭論著那首《賀新涼》?;▔锎_實(shí)有一株白梅花,常來廣源寺的人都知道,但現(xiàn)在根本就不是梅花開放的時節(jié),白梅花還只是一株毫不引人注目的枯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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