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世鑄一開口,周明山就有些緊張,他本能地感覺到,這位喬大少,與喬二少不是一樣的人。喬大少已是三十開外年紀,布衣素服,一頂秀才方巾都有些舊了,看似面色溫和,舉止謙恭,其實一雙眼睛十分犀利,顯見得是交際場中久經(jīng)歷練過的。雖說朱季卿那句“銀票盡數(shù)在此”讓他稍稍安心,可聽喬大少話中有話,那意思竟是朱季卿卷款逃走還有道理,他不禁暗暗叫苦,不明白喬大少為什么要在這里橫插一杠子--他本想借助喬家對付朱季卿的,喬二少也確實幫了他的大忙,沒想到風云突變,此刻卻變成喬大少幫著朱季卿來對付他了。
喬世鐘被問住了。從他介入此事的最初一刻起,依情依理,他都是站在周明山的立場上來評判這一切的;他完全沒有想到,朱季卿卷款而去居然另有原因,而這個原因正是他所不了解的,他只好靜等兄長的下文。
喬世鑄卻轉過臉,去問周明山:“周先生,天下萬事,皆有前因。此事肇始,是周先生與季卿的一樁古器交易。在這樁交易中,先生自忖可有失當之處?”
周明山一時窺不透喬世鑄的用意,惟恐失言,遂低垂眼簾回道:“在下謹聽喬大爺教誨?!?/p>
喬大少淡淡一笑,說:“周先生如此客氣,我就直說了。周先生看中的,是飲水樓上五件古器。這五件古器,季卿向周先生介紹過的,都是先祖當年,悉心搜求,重金購回,珍藏至今,已然三世。如此重寶,周先生有意收購,怎么能僅聽憑中介一面之詞,就沒想到該問一問主人的意思呢?先生就不怕是劣奴盜賣主家之物么?”
周明山小心答道:“在下與朱季卿初議此事,是在初六日,成交則在初九,其間相隔三日。在下雖未能親向喬家咨詢,但初六分手之際,確以茲事重大,曾叮囑朱季卿再與主家商量?!?/p>
“先生讓季卿來商量的,只是價錢而已。”喬大少的臉色漸漸沉重:“即以價錢論,飲水樓這五件古器,置于三代古器之中,亦能夠出其類而拔其萃,價值自非庸常之器可比。當初季卿索價,共是三萬八千兩。卻被周先生欺其外行,以如簧之舌,直壓至一萬八千兩成交?!?/p>
喬世鐘聞此言大吃一驚,忙問:“大哥……莫非真有售物之意?”
“此等家事,日后再論。”喬世鑄攔住他,仍然盯住周明山:“以周先生的行家眼光,平心而論,這五件古器的價值,是不是該在三萬兩之上?周先生三言兩語,輕而易舉就把價錢壓到一半以下,當時就沒有懷疑過這輕易背后可能另有緣故么?”言下之意,直指周明山是明知這樁交易有貓膩而乘機壓價牟利,是甘冒風險、火中取粟。若再說透些,就是你自己冒險失手,怨不得別人。
據(jù)實而言,周明山當時雖沒有料到朱季卿會是盜賣他人器物,但確有欺其外行之心。這事經(jīng)不起深究。好在他早已絕了做成這筆交易的念頭,自不愿再討論事情經(jīng)過,授人以柄,遂揮快刀以斬亂麻:“古人有言,‘黃金有價玉無價’,古器文玩之價,因時而異,因人而異,本無一定。況自古就有‘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之說,周某在商言商,自難免俗。俗話說‘生意不成仁義在’。周某已知府上并無出讓寶物之意,他人擅作前議,自不作數(shù)。所幸原物俱在,周某只求收回原款?!?/p>
“周先生持論甚正,仍不失為實誠君子。若是昨日,季卿能知周先生此意,也不至于鬧出這一場誤會?!眴淌黎T轉了這一大圈,居然將一樁詐騙大案,輕輕點化成了誤會。連他兄弟聽了,都不能心服。喬世鐘先聽說周明山把價值三萬兩的器物,壓價到一萬八,雖然心中也有“無商不奸”的感慨,但周明山一席話,“在商言商”,倒也回得堂堂正正。商家將本求利,低買貴賣,本是題中應有之義;賣家不知行情,賤售與他,也怨不得人家。更何況這朱季卿實系盜賣喬家之物,原就懷了鬼胎,安能與人正經(jīng)論價!眼看周明山不敢申辯,喬世鐘忍不住嘲諷朱季卿道:“朱三爺先把我喬家的古器,誤認作朱家的,自作主張賣與他人;復把周家的銀票,也誤認作朱家的,揣進懷里去哄婊子。誤會固是誤會,卻正應了金陵的古語,叫作‘呆進不呆出’。”
“二爺誤會了。”朱季卿一時情急,口不擇言,居然又說了一個“誤會”出來,惹得喬世鐘不覺失笑。他見二爺開顏,膽氣又壯了幾分,煞有介事地說起現(xiàn)編的故事:“昨日在下本是好意,要為周先生找些包裝的物料,因園中不能湊手,遂去北門橋碼頭上尋覓,不想在碼頭上,正遇見奇玩街鑒古堂的吳掌柜。說話間道及此事,吳掌柜連連頓足,說這幾件古器,他來喝茶時看過的,如肯轉讓給他,他愿出三萬兩。在下方知這樁生意做漏了。若是就此交割,在下自覺對不起喬家;若是反悔,卻又無顏面對周先生。在下因此一時失了主意,遂打算暫且避開,待斟酌出妥當之法,再與周先生協(xié)商?!?/p>
喬世鑄接口道:“季卿,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君子待人以誠,既是價錢上生了異議,仍以與周先生當面協(xié)商為正辦,焉可不告而去,使周先生著急。”此話明著責備朱季卿,暗里卻肯定了朱季卿的狡辯;那“君子待人以誠”幾個字,順帶著也敲打了周明山。周明山本是聰明人,何嘗聽不出,但他此時只想著順利討回原款,所以概不計較了。
喬世鐘也無意去辨朱季卿此話真假,心想就由他尋這個下臺階也罷,只要他能掏出銀票來,了卻此事,自己便可留下周明山放心討教,遂對朱季卿說:“你也別扯那么遠了。既是交易不成,原物現(xiàn)在,你且把銀票退還人家是正經(jīng)?!?/p>
朱季卿又拿眼去脧喬大少。能有這個兩相扯平的結果,喬世鑄心下是滿意的,他決定見好就收了:“周先生適才說得好,生意不成仁義在。貨款自然是該還人家的?!?/p>
朱季卿再無可推托,只得當堂解下腰帶,打夾層里一張張朝外掏銀票,看得幾個人心里都好笑。一千兩一張,他掏一張交一張到喬世鑄手中,嘴里還報著數(shù),數(shù)到末了只得十七張。朱季卿還裝模作樣地拿捏那根腰帶,喬世鐘忍不住揭破了他:“不用捏了。你不是在大中橋兌開了一張么?”
朱季卿這才恍然大悟似的,從懷里又摸出幾張小票來,逗攏了只有九百五十兩。周明山見只缺五十兩,已是大喜過望,便說:“不必再找了。就算在下請朱先生喝杯水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