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錦年——呼嘯而過(11)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作者:目非


陳勉的努力有了起色。待到我放暑假的時候,他已調(diào)回總部在銷售部門供職。

他托我給他租房子,我存了私心,就在我學校附近找了一間。房子不大,40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可以洗澡、做飯,屋子略有裝修,也不算太舊。我之所以相中是因為喜歡那家陽臺。是個弧形的,比較開闊。若是擺上一張?zhí)僦频奶梢?,旁邊配幾盆葉片很厚的綠植,是個極好的休憩之所。

也因著此,這個暑假我沒心急火燎趕回老家。

我懷揣著對待婚房的莊重心思,打掃與裝飾。屋子是我的風格,帶一點熱帶海洋氣息,墻壁刷成淡藍色,如被烈日焚過的天空,窗簾布綴滿椰子樹和帆船,桌布爬著斑斕的不知名的魚。犄角旮旯散放著海螺和貝殼。陳勉夸獎我說挺清涼的,每天都夢到自己在潛水。

我在學校住。只周末的時候,過來瞅瞅他。其實我不愿用“瞅”這個字,但沒辦法,他實在太忙了,除了工作,還要充電學習。我就算成心做了飯等他,估計飯菜涼了,我餓昏過去了,他也不會有絲毫感應(yīng)。

就算有時間與他相對,他多半在干自己的事。有時間同我說上幾句,肯定是請教英文語法。我后來也就知趣,不打擾他。所以很多個我以為可以花前月下的時光,都交付給了靜悄悄流逝的時間。他在橘色的臺燈下研究技術(shù)、管理、銷售以及英文,我歪在床上看紛亂的雜書。柜子邊插著我愛吃的優(yōu)酪乳,看到興奮處,我就哧溜吸一口。那段時間,我上下五千年的求索,心無旁騖、優(yōu)游書林,有時候問陳勉什么,也不必要他回答,一個嗯,一個啊,時間充實,靈魂喜悅。后來再沒覓著這樣安靜時光。

陳勉也會關(guān)心我,我睡著了,臉上熱出汗,他一邊看書,一邊給我扇風。我有陣子迷戀吃鴨脖,他總給我買,直把我吃厭了事。清晨,他上班前,會給我做好早餐,留張溫馨的紙條,譬如今天氣溫如何,適合干嗎干嗎。我離開房子之前,也會給他紙條,我寫得很具體:Charming,我給你買了文曲星,就放在你書桌上。我要去兜售安利,今天可能不來了。要陪小潮剪頭發(fā),還要看電影……

Charming是我給他起的英文名,諧音。來自我某次靈感突發(fā)。因為沖過電、有過幾次成功的搶單經(jīng)歷、并且修過邊幅后的陳勉已經(jīng)脫胎換骨。從外形看,他鼻梁高挺,嘴形豐滿,襯出因瘦削更顯高聳的顴骨,一臉崢嶸線角,點面清楚。從氣質(zhì)看,他看上去謙恭,內(nèi)里又存傲氣,擺明了一團和氣,眉眼又抱著疏離,是個讓人想近又近不了的人物。不若沈覺明,簡單、熱情,沒有什么心機,什么都擺在臺面,喜歡他的人恨不能肝腦涂地報答,不喜歡他的人橫眉冷對抱胸袖手。陳勉從不允許自己有敵人,但是他也沒真正的朋友。沈覺明也許是個例外。

真正的對手難免惺惺相惜。沈覺明在發(fā)現(xiàn)陳勉的天賦后,不計私人恩怨一力培養(yǎng)、提拔,在我看來,也是非常了不起的舉動。也沒幾年,他輸在陳勉手中,我問他是否悔恨當年栽培,他只說:恰恰是我職場生涯做過得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塑造一個旗鼓相當?shù)膶κ?,需要魄力,也需要胸懷?/p>

話轉(zhuǎn)回來,這一日,我在超市做完促銷已到晚飯點,因超市離暢意較近,我打算過去看看陳勉,瞅瞅是否能混頓飯吃。

下班時分,有三兩的人出旋轉(zhuǎn)門。

我到前臺,報出陳勉的名字。前臺問過我的姓氏后,打內(nèi)線,不久摁住,說:稍等,陳助理正在通話中。

我一直不知道陳勉的正式職務(wù),現(xiàn)在想,有可能是銷售部的助理吧。這個身份于他倒也是合拍。

陳勉的通話比較長,前臺干脆放了電話。為了解悶,我同她攀談,“陳勉是在銷售部吧?!?/p>

“他前幾天調(diào)到總辦,做沈總的助理。”

我很吃驚。

“是的,陳助理一直做銷售,這次調(diào)換部門,只是為方便做一個項目。沈總親自帶?!鼻芭_解釋了下,又臉漾自豪的笑,“你見過我們沈總嗎?我們同事私下里講,他們兩個要一起出馬,如果對方是女老板,肯定沒有拿不下的?!?/p>

我也笑。不久,前臺把電話打通了,沖我點點頭,“陳助理讓你去頂層。頂層是我們的咖啡室?!?/p>

我進去后,赫然發(fā)現(xiàn)陳勉和沈覺明坐在一桌談笑宴宴。我突然想,男人的胸懷(特指優(yōu)質(zhì)男人的胸懷),是否要比女人開闊。因為在他們的生命字典中,感情不是那個最宏大的詞。女性,則容易斤斤計較于情感,而后落入凡俗的陷阱。我不要這樣。我要懷揣周游世界的夢想,締造藍天大海的胸懷。

很不幸,沈覺明先發(fā)現(xiàn)我,朝我抬了下下頜。我蹭蹭過去。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與陳勉打招呼前,我先去注意了沈覺明的臉色。他不甚愉快,攪著咖啡道:“寡淡無味,跟速溶沒什么區(qū)別?!比缓筇痤^面向我,正經(jīng)說,“好久不見?!?/p>

我巴結(jié)著說:“哪有機會天天見您?!?/p>

他遂站起,瞥著陳勉說:“給你們15分鐘,待會繼續(xù)開會?!?/p>

我知道晚飯泡湯了,陳勉也料到我找他的原因,給我要了一角乳酪蛋糕和一杯愛爾蘭咖啡。

“你們很忙?”我問。陳勉略略跟我講了下剛接的項目,因為有機會上戰(zhàn)場,他倒是一副摩拳擦掌、意氣風發(fā)的模樣。

“沒壓力嗎?”

“壓力也是動力啊?!标惷愕溃耙郧白龅亩际菐兹f的小生意,這次是千萬的單量,競爭對手是500強企業(yè),怎不讓人興奮。”有些男人是狼性的,陳勉就是?!皩α?,我明天出差去W市。”他又道。

“我也回?!蔽疫B忙跟道,“正好媽媽想我了。”

“我也不能帶著你啊?!?/p>

“誰要你帶。你別以為我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你似的。”

“哪敢這樣想?!标惷阈Φ妹寄渴枥省?/p>

我們邊說邊笑。我無意抬頭,忽瞥到了沈覺明的身影,就在外邊觀景陽臺,手撐著欄桿俯視著整個城市,那背影臨空而舉看著很自大,卻因暮色蒼茫的緣故,又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一種被吞噬的落寞。不曉得為什么,我在剎那間稍稍失了神。

陳勉隨他的老板沈覺明赴W市打單。

我回家。跟媽媽共享天倫。媽媽最近心情不錯,因她手里的幾只股票一路竄紅,高唱凱歌。每天下班后,她都會很慷慨地約我外出吃冷飲,逛商場。

媽媽聽說陳勉進暢意的事后,也很為他高興。特意花不菲的錢給他買了一件雅各時丹的T恤,就是那個胸前有高爾夫球桿標志的牌子,媽媽覺得人要混到那種地步才算得成功。瞅媽媽心情好,我決定跟她攤牌,說我和陳勉的事。

“陳勉很出色?!?/p>

“基因好啊?!眿寢屆摽诙?。我心里一跳,想到陳勉說過他不是陳正東的兒子,媽媽知道嗎?

“陳正東很優(yōu)秀嗎?你不是說他混得挺慘的嗎?”

媽媽警覺,“你想說什么呀。”

“媽媽,我--”

媽媽突然悟到什么,有點驚悚地上下瞅我,“哦,你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你老實告訴我,你們到底怎么了?”

我沒料到母親反應(yīng)那么大,想也不能隱瞞一輩子,心一橫,說:“我喜歡陳勉--不只是喜歡,想畢業(yè)后--”

“你敢?!眿寢尯訓|獅吼,把路人嚇了一跳。

媽媽又氣急敗壞道:“你怎么會看上他?他什么人啊,打過架,殺過人,沒有文憑,現(xiàn)在混得不錯,可能說不是人家看你面子體恤可憐他嗎,暢意不是安安家的企業(yè)嗎?他有什么前程?”

“他靠自己的本事,不靠任何人?!蔽一?。第一次覺得媽媽原來很勢利,又道:“那又怎么樣?人釘在恥辱柱上還一輩子超不了生了?再說了,那是他的錯嗎?你跟我說過的,他進牢是為他父親,殺人是為自保。他之所以這樣,就是出生的不公,他要生在我的環(huán)境,別說大學,別說賺點小錢,什么成就都能取得?!?/p>

聽到出生倆字,媽媽緘默了,她頭疼,我看得出來。媽媽最后看我一眼,目光已經(jīng)很軟弱:“我不允許你們在一起。絕對不是看不起他,是--”

“是什么?”

媽媽摁住腦袋,“反正不能,等我想想,能不能告訴你?!?/p>

我不知道媽媽懷揣著怎樣的秘密,心里隱約不安,像挑在擔里的水,左右晃蕩,不免要飛濺起來。可是,翌日下午,當陳勉來電說終于得空要約我重游運河時,我馬上把媽媽的隱憂忘得一干二凈。

我們約在崇安寺碰面。我早早到,無聊的等待過程中,我給陳勉買了塊表。一個上海的老牌子,以使用壽命長著稱。其實,時間的形態(tài)一如生命,我希望他能夠一直戴下去,固守住我此刻的心。

陳勉遲到了一小時才倉促趕到,說:還以為要爽約了,沈覺明安排了晚宴請政府官員,本要我作陪,不過聽說咱們約了,他就放我走了。

“你跟他說了?”我瞪大眼,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介意。

陳勉摸摸我的腦袋:“你擔心什么呀?小鬼?!彼圩∥业氖?,我們第一次像一對戀人一樣光明正大地坐上了前往郊區(qū)的中巴車。

血紅的陽光從玻璃窗內(nèi)傾瀉進來,把我們半邊身子曬得發(fā)燙。陳勉迷糊著眼睛,頭一點一點的,仿佛要睡去。我則側(cè)著臉看窗外:蹣跚蜿蜒的黑色小徑,流溢清香的冬青樹林,跳著色澤的閃光河面,還有頂著酷日三兩行走的路人。一切熟悉又陌生。一如多年前,每次啟程,我都感覺自己像一只首次遷徙的夜鳥,在暗中前往不能了解的終點。

到目的地時,天色已然暗下去,山前零星地散出幾點燈光,淡淡的,融在暮靄中。那條曾被我無數(shù)次踏過的小道上,鋪著半枯的落葉,被騎車回家的工人淅瀝地碾過?!叭S里嗎?”我問?!昂??!标惷愦?。他微露緬懷的氣質(zhì)。嘴角有上揚的笑,可見他對自己此番重回故地,還是躊躇滿志。物質(zhì)的確能夠包裝人,不僅是面相,還帶來內(nèi)心的滿足。

門衛(wèi)已經(jīng)換了人。以前胖胖的慈和的老爺爺換作了滿臉青春痘的小保安。并且堅決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力,不肯讓我們進去。

陳勉想想索然,日子是尋找不回的,也沒有再尋的必要。緬懷一如傷感都是優(yōu)越感的體現(xiàn)。我們便摸去原先吃過魚的農(nóng)家旅館住宿。老板娘在柜臺上寂寥地就餐。晨勉叫一聲。老板娘張著嘴認了半天,才恍然道:“小陳啊?!比缓鬅崆槠饋?,“怎么來了?衣錦還鄉(xiāng)?!?/p>

陳勉笑笑,并不多話。

老板娘指著我:“你,那個妹妹么?這么大了,越來越標致。”

客房很快開出來。老板娘又迅速在小院里支出桌椅?!斑€吃鱸魚嗎?今天有新鮮的蚌肉?!?/p>

“好的,都來。”

我們在院子坐下,老板娘跑前跑后的忙,忙得也很快樂?!昂芫脹]人來住了。我家老頭子和孩子們都出去打工了。這里就我守著。有時候閑得慌。也去政府部門反映,說把運河好好整頓,可是政府的人總是很懶,說不好聽點就是急功近利,短期內(nèi)沒好處,投資又多的項目他們不做?!?/p>

我暗暗笑,我想在陳勉眼中,這運河不開發(fā)總比開發(fā)好。

菜很快上完,碼量都很大。

我剔著蚌肉,蘸著陳醋,一點點吃。黛色的屋檐上方泠泠地現(xiàn)出一彎月牙,院角一棵不知明的花樹吐露芬芳,地上一層碎花,在晚風中此起彼落。

我望著陳勉,心旖旎濕潤起來。

情隨物移,景由心動。大致就是這意思。

晚上,我們?nèi)ミ\河看星星,躺在肥油的草地上不知怎么睡著了。夜半被馬達聲喚醒。睜眼只見水天一片黑色,慢慢的才看清一棱一棱的浪峰。耳朵里滾進一陣陣浪涌,沉郁持久,間或被馬達的尖銳刺破。風過來的時候,有魚腥和水藻的味道。空曠、清醒。陳勉雙手交握摟著我的腰,我舒適地枕在他的胸前。相通的氣息,相通的體溫。讓我很想忘掉一切。

“錦年,你記不記得你在這里說要坐一只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p>

“嗯?!?/p>

“我說我只想在哪里安定下來,要睡到自然醒,醒來的時候有熱飯吃?!?/p>

“嗯。”

“可是我想幫你去實現(xiàn)夢想,我相信我有這個能力?!标惷阊鐾棋男强眨狼樗囊?。

“我也相信?!蔽颐院f。

他猛把我的身體翻過來,我趴在他身上,就像一個扎實的擁抱,他低低地凝視我,眼睛在夜色里清亮如星。

“錦年,你慧黠,靈動,很獨特?!郧?,你在我們廠里彈琴,我會在一邊聽。想象著有一天,你在舞臺上,被一束鎂光追蹤,面顏如月光純潔,你手下的音符錯落如同流水,是我無法,無法追及的……我一直會想,我大概會坐在觀眾席最后一排,然后在你謝幕前第一個離開?!?/p>

“這是為什么呀?”我問。

他把我往上拉了拉,捧著我的臉,說:“我懷疑我會擁有美好?!?/p>

“傻瓜?!?/p>

“不過現(xiàn)在,我有了信心?!闭f畢,他以臉頰輕觸我,氣息全罩在我臉上,熱熱的,癢癢的,像蟲子一樣,讓我昏頭昏腦想起18歲那個密吻如蚊的夏季。初戀的記憶一下子被激活。我箍住他的脖子,去捕捉那風帆一樣飽滿的唇。我想揚帆駕馭這次旅程,橫沖直撞,直搗黃龍,但最終還是被駕馭了。我心里的燈不爭氣地自動關(guān)了,在黑暗中,隨他沉浮。

他隔著衣服反復撫摩著我的身體,終于無法自持,將我的裙擺撩起,“可以嗎?”他的嗓子很啞,聲音完全被喘意隔住了,眼睛則亮得驚人,堪比這月色下粼粼的河面。我身體起伏,是被激情灼燒的顫栗。意亂情迷,我什么都思考不了,只能閉上眼,隨他融化。

后來,我一直想,若非沈覺明那個電話,我們是否要鑄下大錯。又想,若沒有沈覺明那個電話,也許我們反能孤注一擲。什么倫理,什么道德,什么秩序,什么規(guī)則,讓它們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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