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勉到了南京,即被派到一線熟悉業(yè)務(wù),我們實際上并不常見,相比起來,見沈覺明反倒容易些。第一次,是我主動,問媽媽要到錢后準(zhǔn)備還他。
跟他打手機(jī),他不知道是不是吃錯藥了,搭出官架子,冷冰冰道:“不好意思,找我秘書預(yù)約。”
我差點“靠”出聲,借錢是大爺,我還懶得還呢……可誰叫咱良心大大地好,還是畢恭畢敬預(yù)約去了。
會面被安排在兩日后下午,我提前10分鐘到達(dá)。沈覺明的秘書安排我在小會議室等待,說,“沈總正好來了個客人?!甭犜谖叶淅铮撬室庖盼银澴?。
沈覺明姍姍來遲。他進(jìn)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歪在皮沙發(fā)內(nèi)睡著了。
他拿本宣傳冊砸到我身上,我吃痛,醒來。想要憤怒幾句,他先開口,“你睡相特別難看,以后別在大庭廣眾下丟人?!?/p>
“我丟誰的人了啊?!蔽亦止?,也不跟他一般見識,“日理萬機(jī)的沈覺明先生,耽擱下你的時間,我是來還錢的。”說著,我從書包里掏出存折,“總共56498,我還你,56500。你別找了,多出來的當(dāng)小費?!?/p>
他打了分機(jī),不久后,他秘書拿了2元錢過來。我訕訕接過,道,“咋這么客氣呢,咱誰跟誰啊?!?/p>
秘書走后,沈覺明盯了我道:“氣色不錯啊。有男朋友滋潤還是不一般啊?!?/p>
我窘迫道:“怎么這么說呢,那,什么,不是被你派在開發(fā)區(qū)嗎,我都好長時間沒見人了?!?/p>
“申討我來了?”
“不。要謝謝你,下次我們請你吃飯。哦……你,精神倒是不怎么樣?!鄙蛴X明的確有憔悴之相。
“還不是被你氣的。”他剛脫口說畢,即冷下臉,煩躁道,“沒別的事了吧。”
下逐客令了,我乖乖背上書包。
走至門口,卻聽沈覺明叫我,“錦年?!边@一聲,分明很軟。我側(cè)過身,他簇著眉,手向前撣了撣,真分不明是留戀還是厭惡。我咧嘴笑了。他說:“你笑什么,你父母沒教你起碼的禮儀啊。再見都不會說。”
我忍住笑,“再見,表叔?!?/p>
“再見,表侄女?!彼酚薪槭?。這個人,我實在難以想象他如何管理一個企業(yè)。
但是前不久,陳勉在電話里卻表示了對他的欣賞。他這樣跟我說:沈總對底下人很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聽得進(jìn)意見,能容人。公司的薪酬、福利機(jī)制也非常健全,下面的人個個鐵了心地為他賣命。
“對你呢?”
“是我氣量小。起初覺得他放我到基層,天天做最機(jī)械的活,是有意整我,現(xiàn)在覺得他做得是對的,做任何事都得一步步來,我必須先知道最底層的磚瓦,才能了解殿堂的奧妙。上次跟師傅一起出去談判,哦,我們的一些活是外包給小廠家的。我因為去得早,在對方工廠轉(zhuǎn)了一圈,拍下了對方工人在廠間抽煙的場景。后來談價格的時候,我拿此作證據(jù),硬生生迫對方降了2個百分比的價。沈總知情后,給我發(fā)了5000塊錢的獎金?!?/p>
“你能不能不要老沈總沈總的?!蔽倚睦锸歉吲d的,說不上是為沈覺明的風(fēng)度,還是為陳勉良好的開局。
陳勉笑道:“行,私下咱不這么叫。錦年,你生日我爭取趕回來跟你一起過。”
結(jié)果我生日那天,陳勉被臨時派到蘇州去處理一起售后糾紛。
我收到他電話,也沒怎么失落。因我每天都像在過節(jié)。輪到真正的節(jié)日,也就顯不出特別的隆重。
我在食堂美美吃了頓,額外饋贈自己一只肥碩的雞大腿。我們食堂沒什么好吃,只雞腿是一絕,同學(xué)們打賭必拿雞腿作賭注,若是在學(xué)校請客,雞腿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品。名聲傳出去后,遭到附近學(xué)校的學(xué)子垂涎,每次購雞腿,必要早半個小時排隊。盡管如此,也未必能如愿,只能望別人的飯盆興嘆。
我吃得滿嘴流油,正抹嘴之際?!半u群里一鶴”引起了我注意,不只我在注意,其余人等也在骨溜溜轉(zhuǎn)眼珠。哎,那家伙要不引人注意實在太難了,因他雖褪下了西裝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還是難以掩蓋,何況該成功人士還張頭四顧,擺出殷殷尋人的架勢。
我拿起飯盆,從他身后躍過去。“嗨,找誰呢?”
他好像已經(jīng)料到我會從一邊穿出來,一絲詫異也沒有,簇眉看著我的飯盆,說:“吃了?”
“你不會來找我吧?”我醒過神。
“你說我干嘛找你?”他一雙眼斜覷著我。
“不曉得,興許你也想吃我們食堂的雞腿。不過現(xiàn)在沒了。想吃的話,我明天給你買?!蔽姨ь^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有淪為景觀的跡象。正在我琢磨著如何全身而退的時候,有女生來救場了。
“覺明哥哥?!痹撆尚χ鎸λ?。是個會讓男人心尖一顫一顫的美人兒,一頭直且黑的長發(fā),一雙大且媚的杏眼,最可怕的是還有一口嗲且甜的娃娃音(若干年后,我在一位叫林志玲的臺灣同胞身上聽到同樣的嗓音)。
“你怎么不給我電話就來了?不過,真的很驚喜?!迸抢镟菤獾卣f。
我敲敲飯盆,朝沈覺明擠眉弄眼了下,就退出了大款和女大學(xué)生的曖昧風(fēng)景。
晚上在教室溫習(xí)英語,狀態(tài)破天荒的好。回到寢室已快熄燈。上鋪小潮從床上蹦下來,急急道:你可回了?
我莫名其妙。小潮道:“表叔打了好幾次電話來。我上上下下爬到腳抽筋了。書根本沒法看。要不是看他面相好,早罵了?!?/p>
正說著,電話又來了。我抓起,未及發(fā)聲,對方的咻咻怒氣就傳來了。
“裴錦年--”
“你怎么知道這回是我?”
小潮在邊上笑,“他每回都這樣開場,好像整個宿舍就是你一人的?!?/p>
“你先前為什么走開?”
“你不是有約嗎?”
“是有約……也要容許我給你介紹一番啊?!?/p>
“沒這必要吧。我又不是安安。哦,沈覺明你是不是有戀童癖?”
“你說什么?”
“你怎么盡喜歡我們這些不成熟的家伙?!?/p>
“誰說我喜歡你?”
“嗯,啊,那什么……你有什么事嗎。”
“本來有要緊事。此刻,沒了。”
“好吧,那,晚安?!?/p>
“你敢掛電話?”頓了下,他突然軟聲說:“錦年,你下來,我在你學(xué)校門口?!?/p>
聽這360度轉(zhuǎn)彎的聲音,我的心像系了皮帶似地嗖的緊了下。
沈覺明正靠著車靜等,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淡遠(yuǎn),神出鬼沒。指間含著煙,抽的時間少,燒的時間多,紅紅的煙眼明明滅滅,很像一朵幽靜的花,不知道什么時候開的,也不曉得什么時候?qū)⑼觥?/p>
其背后是岑藍(lán)的夜,鑲一牙薄月,風(fēng)吹起的時候,有云裊娜著游蕩過去,將月覆滅。已經(jīng)是春天,風(fēng)輕觸枝杈、捎動發(fā)絲的時候并不覺得涼,反倒暖暖的,滲到心上,有草木萌芽的感覺。
此情此景,不知道為什么讓我想起王唯詩的意境。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p>
人在靜中沉寂久了,才能感覺出自然紛擾的律動;相反,久居鬧市,也會有大隱隱于市的驚喜。動與靜的關(guān)系,可能在每個人身上都會存在,但是卻需要用心去沉淀。
他沒看到我,因我站在一蓬樹的暗影里。觀察用好了角度,會有異樣的發(fā)現(xiàn)。就像此刻,我眼中的沈覺明,與往常并不一樣。他不是表叔,也不是朋友的哥哥,也不是那個與我斗嘴的簡單明朗的大男孩,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心內(nèi)突然起了點莫名的煩惱。我背過身,想不聲不響回去。
就在我轉(zhuǎn)身的那刻,有聲音清楚傳來:“錦年,來看看這個家伙?!?/p>
我心咯蹦了一下,肋骨緊了。
偏過頭,沈覺明并未朝我看,但是完全感知了我,包括剛才我無禮的注視和浮想聯(lián)翩的揣測。
“過來?!彼@才朝我眨眨眼。
我到他身邊,他攤開左手心,里面有一個尾部亮閃閃的小蟲,隨著掌心的松開,小蟲背著燈籠飛走了。
“錦年,生日快樂!”
我沒有回應(yīng),因這禮物實在太別致,讓我一時之間無法表達(dá)內(nèi)心的真正謝意。
“很可愛的夜晚,不在外面走走可惜了。”也不待我回答,他接著說,“你一定不介意請我吃點什么吧?你雖然小氣,但心腸還不賴?!?/p>
我們一前一后向?qū)W校附近一條林立著各類廉價飯館的街道走去。
天好的緣故,馬路上有不少游蕩的學(xué)生。夜排檔也擺出來了,擠在馬路邊,飄著家常的香氣,營造出人間煙火的樣子。
我拉開一張白色塑膠椅,“就這里吧,我常來,這里的螺螄不錯?!?/p>
便扭頭對大師傅吼:“醬炒螺螄一份。你要什么?”
沈覺明要了啤酒和幾個小涼菜。
我給他斟滿,我倒酒技術(shù)不好,泡沫肆無忌憚地涌流出來,沿著杯口堆到桌面上,僅一會兒,泡沫就跳著隱去,恢復(fù)了液體的本來面目。
我跟他干了一杯,“謝謝陪我過生日啊?!?/p>
“謝謝請我吃飯啊?!?/p>
螺螄上了,我嘬著吃,忙得不亦樂乎。沈覺明在邊上道:“你情色功夫敢情好?!?/p>
我一驚,螺螄差點滑到喉嚨里。看沈覺明,他臉上還浮著憊懶的笑。
他說:“突然想起看過的一篇散文來,上面說,南方人愛吃螺螄,又吸又吮,所以吻技高,北方人不吃螺螄,情色功夫就差?!?/p>
我忍俊不禁:“你不也南方人嗎?”
“可我從不愛吃這類玩意,很不雅觀?!彼⒅乙怀橐怀榈淖?,“你好多習(xí)慣都很沒風(fēng)度,可不知為什么,落到你身上,又覺得挺自然,沒法讓人討厭……”
“我俗唄。你嘗嘗?!蔽姨粢粋€給他。他立馬搖頭。
又喝酒說話若干。直到3瓶啤酒見底,螺螄殼堆滿桌子。抬頭看天,依舊的月白風(fēng)清,可我腦子開始沉了,只好趴桌上,聲音從臂彎中細(xì)細(xì)地出來,“今天這個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嗎。”
“交往中?!?/p>
“什么系的?”
“外語,今年就畢業(yè)了。她爸爸和我是生意上的朋友?!?/p>
“這就是所謂的門當(dāng)戶對?滿好。叫什么名字。”
“顧盼?!?/p>
“啊,好名字。就是走幾步還要回過頭看看,很有風(fēng)情的樣子?!?/p>
“依我看,都沒你風(fēng)情?!?/p>
“你說什么?”我猛直起腰,沈覺明今天說了太多爆炸性的話。他慢悠悠喝一口,解釋:“風(fēng)情可不是風(fēng)騷,是道德的一點點傾斜?!?/p>
我還是不明白。
“它是很多細(xì)節(jié)。譬如,你會給我寫那些亂七八糟的信,把人的胃口吊起來,可其實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干什么,是一種天性。……我記得你給我抄過一句詩,提到忍冬花,”沈覺明掛著淡淡的笑說,“我苦想那是什么花,怎么沒聽說過,就查百科全書?!?/p>
“其實我也不知道?!?/p>
“你還抄一句詩,如果你現(xiàn)在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如果你現(xiàn)在孤獨就永久孤獨。我想什么意思???我幸好不是流浪漢,也有很多朋友。否則就被你咒死了?!?/p>
我大笑。
沈覺明接道:“你就是有這種本事,讓我深覺無聊,還要為你無聊下去。然后等你不寫信了,我又覺得更加無聊。很空?!彼笠罂次?,“你不寫后,我才覺得,你和你的信已成了我生活一部分?!彼闷鸺埍瑢⑹O碌木坪裙?,也因此掩飾了突然噴涌的情感。
“你考到南京我挺高興的??隙ū饶銒屵€要高興,因為我終于不需要過為你的信發(fā)瘋的日子?!彼种庵г谧雷由希帽蹚潓⒆约夯\住,一陣后,狠命摁了摁腦袋,“我好像醉了,剛才的話你就當(dāng)醉語吧?!?/p>
我愣愣說:“好的?!?/p>
他站起身,沒有任何結(jié)語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