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芳走進正堂時，錢歸南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上下打量他，無法遏制地想象他與裴素云親密相依的情景。這種想象讓錢歸南的心在恨、怨、嫉妒和畏懼等多種情緒中緊縮成一團，備嘗自虐的快感。兩人沉默對視，還是錢歸南先沉不住氣，咳了一聲問：“李校尉夤夜來見本官，有什么急事嗎？”“當然?！崩钤家蝗缂韧匮院喴赓W：“我想知道，刺史大人打算把我拘禁到什么時候？”
　　
　　“哈！哈！哈！”錢歸南仰天怪笑三聲，“李校尉居然不知廉恥到這種地步，實在令本官佩服啊！”李元芳面無表情地反問：“刺史大人什么意思？我聽不懂?！卞X歸南又是一陣爆笑，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擦著眼角溢出的淚花，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李校尉過謙了，過謙了……以李校尉的本事能為，天底下怎么還會有讓李校尉不懂的事情？”李元芳仍然不為所動，平靜地道：“錢大人，請你回答我的問題?！?br>　　
　　錢歸南沉下臉來，被仇恨煎熬的眼角皺紋又深又密，他抹了抹唇髭，打起官腔：“上次李校尉丟失流犯狄景輝，請李校尉來刺史府是為預備欽差到來時，本官有話可回。如今嘛，朝廷派的欽差已經到了庭州，李校尉稍安勿躁，想必解脫在即了?！毖粤T，他緊盯著李元芳，小心捕捉對方每一絲神色的變化。果然，他發(fā)現(xiàn)李元芳很明顯地愣了愣，隨即又鎮(zhèn)定下來，斬釘截鐵地道：“我要見欽差大人。”
　　
　　錢歸南挑起眉毛：“李校尉，你還真是……一會兒想見我，一會兒又要見欽差。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吧？”李元芳跨前一步，低沉著聲音重復：“我要見欽差大人！”錢歸南頓覺凌厲的殺氣從那對漆黑的雙眸中逼射而來，全身的血液驟冷，情不自禁就打了個寒顫?；琶Χ硕ㄉ瘢X歸南再度堆起惡毒的笑容，故作姿態(tài)道：“李校尉，你這樣子實在嚇人，到時候可別驚擾到了欽差大人。欽差大人旅途勞頓已經睡下，李校尉明早再見如何？”
　　
　　“我現(xiàn)在就要見！”“你……哎呀！”錢歸南搖頭晃腦地站起身來，無奈地朝后堂方向走去，邊走邊嘟嘟囔囔，“李校尉的性子也太急了，讓本官很為難啊。欽差大人飲了些酒，現(xiàn)在是叫不醒的。李校尉你實在想見，就在門口看一眼吧，??？哈哈！”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后堂外，武重規(guī)的呼嚕聲驚天動地傳出來。李元芳的腳步一滯，錢歸南得意地幾乎要笑出聲來，朝守在門前的衛(wèi)兵一揮手，衛(wèi)兵無聲無息地將門敞開。武重規(guī)橫臥榻上睡得正香，李元芳走到門邊，靜靜地向內看去。錢歸南湊到他的身邊，親熱地小聲說：“李校尉可看仔細了，本官沒有欺瞞你吧。這位大人李校尉可識得？”
　　
　　李元芳自唇邊浮起一抹冷笑，也小聲回答：“倒還認識。高平郡王武重規(guī)大人，算是老相識了?！卞X歸南差點兒鼓起掌來：“好啊，好啊，這么就更好辦事了嘛。呃……李校尉看完了沒有？欽差大人好睡，你我還是退下吧？”李元芳退后，緩緩走下臺階。
　　
　　錢歸南緊跟而來，殷勤相問：“李校尉現(xiàn)在還有什么要求？”李元芳點點頭，嘲諷地道：“也沒什么別的。既然欽差大人在此安睡，我今夜就在這院子里候著吧?！薄鞍?？！”錢歸南吃了一驚，還未及開口拒絕，李元芳又道：“錢大人，你最好還是答應我?！闭Z氣平淡卻又殺氣騰騰。錢歸南咬牙切齒：“你敢威脅我？”李元芳不再說話，徑直走到空地中央的石桌旁坐下，他抬頭望了望天邊那輪明月，被月光映得愈加蒼白的臉上，淺淺的哀傷和惆悵轉瞬即逝。
　　
　　錢歸南恨恨一跺腳：“你要在這里吃夜露就隨便吧。本官回去歇息了！”看著他疾步經過石桌，李元芳突然道：“錢大人就不怕欽差大人突然醒來，我與他先私下交談？”錢歸南猛停下腳步，憤懣地瞪著李元芳。李元芳抬抬手，慢條斯理地道：“我想錢大人今夜是睡不著的，何不一起在此等候欽差大人醒來？業(yè)已過了三更，很快就要天亮了。”
　　
　　錢歸南緊鎖雙眉想了想，冷笑道：“也好，今夜錢某便與李校尉一起度過吧?！闭f罷，便一屁股坐在李元芳對面的石凳上。除了武重規(guī)的鼾聲一起一伏，院中再無其他聲響，這是生死決戰(zhàn)之前才有的靜謐。月影搖曳，輪番掃過兩個紋絲不動的身形，云霧散去時綻放的剎那光華，如生命中最后的執(zhí)念，短暫閃耀后便歸入永恒的黯淡……
　　
　　天亮了。
　　
　　盛夏不閉窗扇，火辣辣的太陽直接投到武重規(guī)的臉上，將他從宿醉中喚醒。武大人哼唧著從榻上坐起來，感覺腦袋還是沉甸甸的。他從京內一路帶來的貼身侍從，趕緊上來伺候大人洗漱。待換上官袍，武大人晃晃悠悠走出門外，一邊摸著鼓噪連聲的肚腹。猛抬頭，卻見明晃晃的烈日下，直挺挺地站著兩個人。
　　
　　武重規(guī)瞇縫起眼睛打量了半天，李元芳他是認識的。當初在河北道戰(zhàn)事時，狄仁杰與武重規(guī)針鋒相對過一次，李元芳那冷酷倨傲的態(tài)度也給武重規(guī)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武重規(guī)對他視若無睹，咳嗽一聲，慍怒道：“錢大人你怎么搞的，本欽差還未用過早膳，你就堵在這里？”
　　
　　錢歸南撲通跪倒在地：“武大人，不是下官，是他硬要堵在這里……”武重規(guī)這才掃一眼李元芳，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揚聲道：“也罷！既然都到了，就讓他們把飯菜端到這里來，本欽差索性邊吃邊審！”在石桌邊坐下，武重規(guī)陰陽怪氣地道：“李將……呃，校尉，好久不見啊?！崩钤汲c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武重規(guī)差點給氣樂了，以不與小人一般見識的口吻道：“李校尉，你的一封密報把整個朝廷都驚動了。本欽差一路跋山涉水而來查案，如若查出半點虛言，李校尉你應該知道自己的下場！”“我保證絕無虛言?！?br>　　
　　“好?！蔽渲匾?guī)抖擻精神，一指錢歸南，揚聲道：“戍邊校尉李元芳指控庭州刺史兼瀚海軍使錢歸南，私自調動瀚海軍的沙陀團和天山團，至伊州邊界的折羅漫山，意圖不明且有與東突厥私相勾連的嫌疑。對此，錢大人有什么想說的嗎？”
　　
　　錢歸南磕了個響頭：“欽差大人明鑒，李元芳對下官的指控乃是惡意誹謗，一派胡言！下官可以向上天發(fā)誓，瀚海軍從未有一兵一卒離開過庭州。沙陀團和天山團的團正在返回庭州的路上，正午即可到達，他們定會向欽差大人證實下官的清白。至于……與突厥勾連，那更是李元芳血口噴人！”“嗯。”武重規(guī)心中暗喜，轉了轉眼珠道，“那么本欽差這就有個疑問了，李元芳三個月前才來庭州戍邊，與錢大人無冤無仇的，為何要百般陷害于你？”
　　
　　錢歸南神色大變，嘶聲吶喊：“欽差大人為歸南申冤??！”話音方落，涕淚交流。武重規(guī)嚇了一跳：“哎喲，這是怎么了？有話好好說……”錢歸南卻已哭得泣不成聲，抽抽嗒嗒地道：“如此丑事，某……某實在難以啟齒?？衫钤计廴颂?，今天我也顧不得臉面了！”武重規(guī)聽得話中有話，一下子來勁了，催促道：“說！快說?。　卞X歸南又連磕幾個響頭，額頭獻血迸流，整張臉上血淚模糊，就聽他如癡如狂地訴說：“李元芳來庭州不過三月，就與庭州的頭號薩滿女巫裴素云勾搭成奸。然這女人、這女人乃是下官的外室，與下官廝守已逾十年，還為下官生育一子……十年來下官與此女恩恩愛愛、琴瑟和諧，哪知、哪知李元芳一來就橫刀奪愛?。　?br>　　
　　“噢！”武重規(guī)可聽到新鮮事了，雙眼瞪得溜圓，身體前傾地湊近哀痛欲絕的錢歸南，追問道，“這……還有這等事情啊？居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錢歸南抹了把眼淚：“誰說不是呢？我、我、我痛心疾首啊！”武重規(guī)好不容易憋住笑，裝腔作勢地表態(tài)：“該死！真該死！那么……這事與李元芳陷害你有什么關系呢？他已然得了便宜，莫非還要趕盡殺絕？”
　　
　　“欽差大人英明！”錢歸南聲色俱厲地道，“李元芳無中生有捏造事實陷害下官，其意圖就是必置下官于死地，他可將裴素云那女人獨霸到手！此人之心惡毒至極，真真叫人齒冷。更有甚者，他還與西突厥別部突騎施的烏質勒和瀚海軍判賊武遜私相串通，乘東突厥進攻隴右道之際，計劃以沙陀磧中的伊柏泰為據(jù)點，發(fā)兵進犯庭州。一旦下官受誣陷遭革職，則他們里應外合發(fā)起行動，整個庭州不日就將落入他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