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元 旦
建豪跑到院子里去放鞭炮,外面噼里啪啦響了一陣,夏吹根本聽不見小米說什么。
“你說什么?”
“我說,把冷菜先端出去,別讓他們餓壞了?!?/span>
夏吹“哦”的時候,屋外突然安靜下來,他等著建豪放下一個炮,可是好像沒有了。
新房的客廳和臥室都很大,只有廚衛(wèi)比較小。夏吹端著盤子回頭望一眼客廳里的人,兩只腳凍僵了似的和瓷磚粘在一起。他暫時不想出去,屋子里人太多,好像只剩下這個小小的廚房是屬于他和小米的。
聚會是簡影一手張羅的,他有點(diǎn)后悔答應(yīng)她,甚至,還有點(diǎn)后悔這么快就搬進(jìn)來。過去的房子因為狹小而無法容納別的人,現(xiàn)在,空間大了,仿佛任何人都能隨心所欲地擠進(jìn)來,他不習(xí)慣這樣的感覺。
小米忙著手里的菜,沒發(fā)現(xiàn)夏吹還站在她后面。夏吹的手有點(diǎn)酸,他不曉得自己為何一步都懶得邁。
小米的頭發(fā)又長了,馬尾結(jié)實地蕩在腰際。夏吹看見她的發(fā)梢陸續(xù)地開著叉,如同茂密的嫩枝堆里摻和了幾株極不相稱的枯枝敗葉。
在她身上,總能找出一些不夠健康的影子,這讓夏吹心事重重。不過,他依然覺得小米的頭發(fā)很美,即便是開了叉的發(fā)絲,也有著流蘇似的光華。小米把青菜倒進(jìn)油鍋里,清水和熱油替代了鞭炮,又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夏吹閉上眼睛聞了聞,心情跟著舒暢起來,他很敏銳地從渾濁的油氣中辨別出小米身上特有的香皂味,忽然間,感到了幸福。
夏吹轉(zhuǎn)身走出去。小米聽見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頭,剛好瞥見他的背影,心想:他一直站后面做什么?
“餓死了!餓死了!”阮菁抓起筷子就往盤子里戳。
建豪一巴掌拍向她的后腦勺:“把口水吞回去!今天慶祝喬遷之喜,主人都還沒上桌,你到底懂不懂禮貌?”
“我只知道今天是元旦,全國人民的嘴里都是雞鴨魚肉,憑什么我阮菁的肚子空空如也?”
大家統(tǒng)統(tǒng)笑彎了腰,只有阮菁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筷子,一個勁地嘀咕:“笑什么笑?等我沒力氣娛樂你們的時候,看你們誰還笑得出來!”
小米把熱菜端上來,順便替阮菁盛了一碗飯。
“說得一點(diǎn)不錯,過年可不能虐待自己的肚子,都幾點(diǎn)鐘了,還不趕緊動筷子?”
“等你一起吧,”簡影笑瞇瞇地對小米說,“你一個人忙,我們怎么好意思呢?虐待阮菁沒關(guān)系。虐待了你,夏吹可要找我們拼命了?!?/span>
阮菁沒扒幾口飯就被簡影莫名其妙的話倒了胃口。
“沒關(guān)系,你們先吃,我很快就來?!?/span>
“我?guī)湍?。”阮菁不好意思地跟進(jìn)去。
氣氛變得有些古怪,夏吹找出開瓶器,準(zhǔn)備把紅酒打開,建豪悄悄地洞察著簡影的表情。
簡影專心致志地用筷子整理被阮菁撥亂的冷菜,好像什么也沒說的樣子,很快便注意到建豪正在用眼睛和她打啞謎。
阮菁從來沒進(jìn)過廚房,她看著小米忙來忙去,根本無從插手。
“你什么都不用做,在這兒陪我就好。”小米輕聲在她耳邊說。
“小米,你千萬別放在心上,也不知道簡影最近怎么了,以前她不是這個樣子的?!?/span>
“她不喜歡我,這我知道。”
小米毫不在意地對阮菁笑,這時候,阮菁剛好也望著她,眼里堆滿了欲言又止的躊躇。
“怎么,你也有心事?”
“……小米?!比钶嫉穆曇糇兊密浘d綿。
“前兩天,建豪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交往看看?!?/span>
“他總算開口了,你怎么樣?”
阮菁垂下腦袋。
她正膽怯著,不想在小米面前裝勇敢。
“我不知道?!?/span>
“別騙我,你愛他,不想失去他對不對?”
“可是,他不愛我,這點(diǎn)你最清楚。”
“不要管我,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沒有你,他永遠(yuǎn)不會明白這一點(diǎn)。阮菁,你難道不明白么,他真正需要的人始終是你!”
面對忽然激動起來的小米,阮菁仍然舉棋不定。
這是一場冒險的愛情棋局,小米始終處在防守和退讓的狀態(tài)中?,F(xiàn)在,建豪終于放棄屢戰(zhàn)屢敗的進(jìn)攻,從頭開始尋找出路,可是,這一切到底是真的要為他自己開辟新局,還是為了逃避失敗的傷口呢?
“愛他,就不要懷疑他。”
小米堅決地將阮菁冰涼的手指捏緊,阮菁感到自己一下子被對方強(qiáng)烈的體溫掌控了,從一開始就掙扎在自信中的卑微,正逐漸走向瓦解。
夏吹斟滿最后一只酒杯時,所有的菜都上齊了,建豪主動把酒杯舉起來。
“來,我們一起干杯,慶祝夏吹有了一張大床、小米有了一個書架,還有……”
“你到底會不會講話?”
阮菁回?fù)袅私ê赖哪X袋,大家笑起來,氣氛回到先前的樣子。
“好好好,我們慶祝夏吹和小米終于擁有一個溫暖的家?!?/span>
“元旦快樂!”
所有的人都仰起脖子,將杯中的紅酒掃得一干二凈,然后重新坐下來,準(zhǔn)備吃飯,只有建豪一個人依舊愣頭愣腦地站在那里。
“我還有話要說?!?/span>
“說個鬼,我的胃就快抽筋了?!?/span>
阮菁死命拽他的衣角。
“等我說完,你的胃就舒服了。”
小米不由放下筷子,她發(fā)現(xiàn)建豪緊隨阮菁的眼神異常溫柔。
夏吹也發(fā)現(xiàn)了,只是幾秒鐘的工夫,每個人都把筷子放下來。
阮菁驀地緊張起來,她似乎預(yù)感到建豪要對她說什么。
“這個機(jī)會我已經(jīng)等很久了,本來我想私底下處理這件事,不過現(xiàn)在我覺得,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比較有誠意。”
他把自己的酒杯重新斟滿,接著替阮菁倒,然后突然推開椅子單膝跪地,把一只手放在阮菁瑟瑟發(fā)抖的膝蓋上面。
屋子里靜謐極了,每個人的呼吸剎那間全消失不見了。
“阮菁,我很抱歉,一直辜負(fù)你的感情。說實話,我沒什么把握你會原諒我,其實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你比我聰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是我自己沒勇氣面對,可見,你所喜歡的那個鐘建豪,實際上是個蠻橫無理、極其愚蠢的家伙。不過今天,我還是得替他求個情?!?/span>
“阮菁,可不可以給那個笨蛋一個機(jī)會,來好好地愛護(hù)你,做一個你希望中稱職的男朋友?如果你愿意,就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這杯酒喝了?!?/span>
建豪突如其來的表白讓阮菁清醒又恍惚,她的確知道建豪在想什么,所以才感到茫然。她抬起頭來尋找小米的眼睛,盡最后一點(diǎn)努力想要從那里面看見一些拒絕的理由,比如嫉妒、傷感或是寂寞,但是,她的眼睛依舊那么清澈,纖塵不染地為她興奮著、感動著。
“快點(diǎn)吶!地上很冷耶!”簡影忍不住推她。
“讓他多跪一會兒,誰叫他大過年的惹我哭?!?/span>
阮菁的眼圈真的很紅,她不想讓眼淚掉下來,可是沒辦法,連鼻子也不爭氣地酸起來了。
“能不能先把酒喝了,等你做了我的女朋友,有你哭的時候?!?/span>
“說什么你!”
阮菁還沒喝完就被嗆到,一邊猛咳一邊騎在建豪身上掐他的脖子,一桌人哭哭笑笑亂成一團(tuán)。
“真好,又多了一對?!?/span>
簡影也斟起酒來,這時候,阮菁和建豪早已親親熱熱地扎成堆。
她不動聲色地將小米和夏吹的酒杯也灌滿。
“夏吹,建豪和阮菁都提前喝交杯酒了,我們是不是也該表示一下?”簡影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新鮮愛情感染了,滿腹柔情地依偎在夏吹的身邊。
“我們……”夏吹本能地壓低嗓音,希望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
“表示什么?”
“接吻吶!我要你吻我,現(xiàn)在就要?!?/span>
簡影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好!好!好!”阮菁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立即鼓掌起哄。
“小米,”簡影對她意味深長地舉了舉酒杯,“看來今天,你是注定要當(dāng)見證人了?!闭f完,就半陶醉半羞怯地閉上雙眼,轉(zhuǎn)過臉來仰起脖子,大方地等待著夏吹的行動。
夏吹覺得簡影的嘴唇亮得刺眼,正不斷熔鑄著他心頭的那把鎖,他以為背后有誰可以做些什么,幫他抵擋一下,可是,沒有,什么也沒有,甚至連一丁點(diǎn)兒灼熱的受傷也感受不到,正望著他們的那雙清澈的眸子里,一片空白。
于是,鎖就這么喀嚓一聲,輕而易舉地掉到了地上。
夏吹俯下頭,飛快地在簡影的嘴唇上啄了一下,桌面上立刻掀起一陣敲打碗筷的噪音。
“今天是個幸福的好日子,小米,我們也來干一杯,為了祝福贏得愛情?!?/span>
簡影友善地對小米微笑,再次把杯子舉起來。
“別喝了,吃飯吧?!?/span>
夏吹想把小米的酒杯收起來,小米突然伸手?jǐn)r截了他。
“要喝,這杯是一定要喝的?!?/span>
她爽快地把杯子斟滿,和簡影碰了杯,一飲而盡。
“你們慢慢吃,我去看看魚頭湯好了沒。”
小米隨便往嘴里塞了幾口菜,不一會兒,香噴噴的魚湯就端了上來。
“我的天,這湯太棒了,要鮮死人的?!?/span>
阮菁覺得唇齒之間蕩漾著一股奇異的溫暖,忍不住又多盛了一碗,就在這時,她察覺到小米右手的食指上多出一塊創(chuàng)可貼。
“小米你的手怎么了?”
“沒什么,切水果的時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span>
夏吹幾乎立刻就掉轉(zhuǎn)了目光。
可是,她卻熟視無睹,依舊細(xì)細(xì)品嘗湯的味道。
“真的很好喝,怎么樣,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她爽朗地笑,眼里盡是滿足。
吃完飯,四個人一邊看文藝晚會一邊打牌。阮菁和建豪從頭贏到尾,實在沒什么意思,于是,十點(diǎn)多就早早散了場。
外頭冷極了,夏吹和小米把他們送到院子里就準(zhǔn)備回去,建豪要送阮菁回家,夏吹則交代簡影到家后打個電話過來。
三個人走到巷口的路燈下才分手,簡影對阮菁說了聲恭喜,可是望著建豪的目光卻明顯地帶著怨怒的痕跡。
建豪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懦弱,他決定放棄小米對簡影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背叛?
“你有沒有覺得簡影今天說話怪怪的?”
簡影一走,阮菁就忍不住問建豪。
“當(dāng)她放個屁不就得了?”
阮菁立刻板起面孔。
“我說你說話就不能斯文點(diǎn),一天到晚這個屁那個屁的,有完沒完?”
“我就這樣兒,愛不愛隨你!”
建豪雙手往口袋里一插,縮緊脖子掉頭就走,阮菁突然從背后撲了上去,牢牢攀住了他的臂膀。
“你干什么?”
“別動,我想聽聽你肚子里嘰嘰咕咕講些什么鬼話?!?/span>
“神經(jīng)??!那是我的腸胃在忙著消化?!苯ê烙行┎荒蜔?/span>
“噓……”阮菁緊貼著他,好像真的聽到了什么。
“它說,你的心并不像你說的那樣愛我?!?/span>
建豪感到胸口很熱,連手心也漸漸暖起來,他轉(zhuǎn)過身,把阮菁摟在懷里抱了一會兒,然后捧起她的腦袋,擺正她的臉。
“你干什么?”
“別動,我有件事忘了做。”
“你又要……”
阮菁沒來得及把后面的話說出來,就被建豪吻了個正著,那一刻,她真想哭。
這個時候,夏吹正在新屋的廚房里洗碗。
小米站在陽臺上對他喊:“下雪了!下雪了!”
夏吹把餐具收拾干凈,拿起沙發(fā)上的毛毯走出去。
小米裹緊毯子,開心地把手伸進(jìn)細(xì)雪里,夏吹忽然發(fā)現(xiàn),小米大拇指的關(guān)節(jié)上不知什么時候生出了凍瘡。
“進(jìn)去吧,會凍壞的。”
“沒關(guān)系,你陪我看一會兒,上海的冬天從來都不下雪,真沒勁?!?/span>
夏吹只好把她的手拖過來使勁地搓。
這時,遠(yuǎn)處有焰火升起來,1994年的鐘聲敲響了。
“真漂亮!”小米揚(yáng)起頭,眸子亮晶晶地眺望漫天絢麗的圖案。
夏吹沒見她臉上有過那么高興那么富足的表情,不曉得應(yīng)該如何去附和。
“喜歡這里么?”夏吹問她。
“喜歡。這里有團(tuán)聚、有朋友、有愛情、有焰火,還有……”
“你!”
她望著他,撒嬌似的樂,甜美得讓他心悸。
“夏吹,你還像小時候一樣愛我么?”
她的手離開了他的掌心,穿過他的腋窩,停留在肘部,慢慢地把臉靠上去。
“當(dāng)然?!?/span>
“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開的時候,你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愛我么?”
“我們不會分開的?!?/span>
“會的,將來,等你和簡影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就要分開了?!?/span>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span>
“若是老了,運(yùn)氣不好,我比你先走一步呢?”
“我老覺著,我是一個不會活太久的人?!?/span>
夏吹的手變涼了,徹骨的涼,好像突然結(jié)成一塊冰。
小米下意識地握住他,緩緩地,緩緩地讓他暖和起來。
“如果真的這樣,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夏吹用一種深沉的,仿佛在她的骨髓上雕刻的聲音回答道。
“別這么說。雖然我們血脈相通,可是我自幼輕若鴻毛,而你卻與眾不同,說不定命中注定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到時候,只要你還認(rèn)得我,你的小孩還肯叫我一聲姑姑,我就心滿意足了?!?/span>
“想得也太遠(yuǎn)了?!毕拇悼扌Σ坏?。
“不遠(yuǎn),不遠(yuǎn),你瞧,我不是一轉(zhuǎn)眼就長大了?時間是過得很快的,當(dāng)我們還在說將來的時候,將來早就悄悄溜到邊上了?!?/span>
小米的語氣很平靜很安詳,可是,夏吹卻覺得很傷感,不是一般的傷感,而是生離死別似的難受。
他們彼此靠著,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煙花不再跳躍。這時,小米說她冷了,獨(dú)自回屋去睡覺。
夏吹一個人站在陽臺上仰望天幕,期待著還有焰火會突然再升起來,可是,奇跡沒有出現(xiàn)。雪越下越大,把整個北京城白皚皚地籠罩起來。
很快,夏吹也感到了寒冷,他把右手夾在左腋下,想體會一下小米在他身上留下的余溫,可是,那里冰涼冰涼的,什么溫度也沒有。夏吹的身體突然錐心刺骨地疼痛起來,一陣接一陣,叫人無法忍受。
他意識到有東西從他的眼角落下來,速度很快,一顆接一顆,連續(xù)不斷地從臉上熱乎乎地下滑。他被自己嚇到,卻束手無策,完全阻止不了,于是,只好孤獨(dú)地佇立在陽臺上,默默地等待著它和疼痛一起,向塵世間、任何一處無人問津的角落緩慢地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