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一月的某個早晨下葬。地面冷硬,悼喪的人們都穿大衣,戴手套。棺材被置入墓中的時候顯得那么短小。他的媽媽活著的時候看起來總是那么高挑,是死亡將她變小了。
后來的幾個星期里,戴維盡量使自己沉浸在書里,因為他對媽媽的記憶和書、和讀書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她的書,一些被視為“合適”的,都留給了戴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嘗試讀一些讀不懂的小說和不押韻的詩。有時他會向爸爸討教,可是爸爸似乎對書沒什么興趣。在家的時候,他總是埋頭于報紙,煙斗里細細的煙縷從報紙上冒出來,像印第安人發(fā)出的信號。他著迷于當下世界發(fā)生的變化,尤其是最近,因為希特勒的軍隊正橫跨歐洲,他們國家受到的戰(zhàn)爭威脅越來越切近了。戴維媽媽曾經(jīng)說過,爸爸以前讀過很多書,可是漸漸丟掉了讓自己進入故事的習慣?,F(xiàn)在他愛讀報紙上印刷的長長的專欄,每個字母都用手精心寫出,創(chuàng)造一些東西——幾乎是一出現(xiàn)在報亭就失去意義的東西,而上面的新聞在被閱讀之前就已經(jīng)舊了、死了,很快地被外面的世界發(fā)生的事件所湮沒。
書里的故事憎惡報紙里的故事,戴維的媽媽會說。報紙上的故事就像新捕到的魚,只要注意保持新鮮就行,這根本不是長久之事。它們像沿街叫賣晚報的報童,大聲吆喝不罷休,而故事——真正的故事,正規(guī)創(chuàng)作的故事——則像裝備完全的圖書館里古板卻對你有幫助的圖書管理員。報紙上的故事虛幻如煙,其生命短暫如蜉蝣過隙。它們從不生根,卻像野草般在地面蔓延,從真正該得到注目的故事那里偷走陽光。戴維爸爸的心里裝滿了尖厲的此起彼伏的聲音,他仔細傾聽哪一個聲音,它就會聽不到,是被另一種喧鬧代替了。這就是媽媽笑著跟他低聲耳語的內(nèi)容,而爸爸,咬著煙斗皺眉頭,他知道他們在談?wù)撍?,卻不愿意讓他們知道自己被他們?nèi)巧鷼饬恕?/p>
于是,剩下戴維來保護媽媽的書了,他還把當初打算買給他的那些也算在一起。都是些有關(guān)騎士、戰(zhàn)士、龍、海獸的,有民間故事,有神話傳說,因為這些都是戴維媽媽當姑娘時喜歡的故事,而他后來也讀給她聽過——那時疾病正漸漸掠走她,使她的聲音變成低語,呼吸變得如砂紙在枯木上打磨般粗礪,直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顯得多余,她停止了呼吸。媽媽死后,戴維試著避開那些老故事,因為它們和媽媽以前的興趣聯(lián)系太緊,可是那些故事不容易擺脫,它們總是呼喚戴維。他們好像在他身上認出了什么東西,連他也開始相信,是一些新奇的、豐富的東西。他聽見他們在說話:先是輕聲,后來大聲,越來越引人注意。
這些故事非常古老,跟人類一樣古老,而它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們真的非常有力量。這是一些被束之高閣很久之后仍會在你腦中回響的書,它們既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又是一種可供選擇的現(xiàn)實。如此古老又如此奇特的是,它們得到一種獨立于由它們占據(jù)的書頁之外的存在。古老的傳說與我們平行并存,媽媽曾經(jīng)這樣告訴戴維,可是有時候,隔絕兩個世界的那堵墻變得薄而脆,于是兩個世界開始相互混雜在一起。
就在這時,麻煩開始了。
就在這時,壞事來了。
就在這時,“扭曲人”出現(xiàn)在戴維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