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燈光重新亮起來的時候,她的眸子里有光在閃動。她看了一眼蛐蛐兒,然后對我們大家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多年,我也已經(jīng)人到中年,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自己當年的感情,沒有什么不好說的了。她接下來說的一番話讓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我爸被抓以后我?guī)缀跆焯於嫉焦簿秩ゴ蚵犌闆r,我媽媽和兩個妹妹每天在家望眼欲穿地等我從公安局帶回消息。幾乎每一次都是一位姓陳的公安人員接待我,他很兇,態(tài)度很不好,總是要我揭發(fā)我爸。我說我不相信我爸會做什么壞事,我也沒有什么可揭發(fā)的。我的不配合顯然讓他非常惱火,有一次,這位陳公安鐵青著臉問我,你是共產(chǎn)黨員,卻不肯揭發(fā)你爸的問題,你還要不要黨籍!說這話的時候他將我爸的鑰匙、筆、手表等隨身物品從接待室的窗口里扔出來,那一刻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扔進了冰窖,我甚至感覺我爸是不是死了?就在我因此感到心里發(fā)慌渾身發(fā)冷的時候,這位陳公安硬邦邦地說出了讓我震驚的話:李君旭寫“總理遺言”其實和你有很大關(guān)系!
遠在彼兮,旦夕以待
我不知道J說的陳公安是否就是1976年5月那個春天的晚上,將我從工廠宿舍帶回家的兩個陳公安中的一位。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兩位陳公安其時應(yīng)該也已有四五十歲。他們一個身板高大敦實,有一副寬厚的肩膀,他的一雙眼睛很明亮,但是他的神情很曖昧。另一個陳公安更顯威嚴,冷峻而不帶任何表情的面容似乎時時在提醒你,作為犯人家屬和公安之間絕對應(yīng)該保持的距離。我覺得公安人員對犯人家屬態(tài)度的好壞,常??梢詮囊粋€側(cè)面印證犯人所犯罪行的輕重,可以想見,陳公安那么兇巴巴地對J,那她爸爸的問題肯定比她想象的要嚴重。果不其然,多少年以后我們才知道,J的父親王叔叔被抓以后先是關(guān)在三臺山,性格剛烈的王叔叔對公安部門不分青紅皂白就將他抓來氣得熱血上頭,他曾經(jīng)有過一次大膽的越獄行動,這次越獄行動沒有成功,王叔叔還在越獄行動的過程中被看守的哨兵用刀刺中,這一刀離開心臟僅兩公分,差點致命。王叔叔的老伴至今還保留著那件曾經(jīng)被刺刀穿透的衣服。王叔叔自此罪行加重,問題升級。1976年5月27日,我爸我哥我姐和蛐蛐兒父子、阿斗父子被公安部從杭州押送北京,當時并沒有王叔叔。很長一段時間王叔叔和阿斗媽媽許阿姨是與毛寧、晨光、大耳朵一起關(guān)在西天目山的留椿屋的。然而,在粉碎“四人幫”的前夕,王叔叔卻突然被秘密地單獨押送北京,到北京后也沒有和我哥哥他們關(guān)在一起,而是單獨被關(guān)押在秦城監(jiān)獄。這中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無人知曉,連J從她爸爸這里也從來沒有問出過所以。事實上,每個人或許都有自己想搞清楚的事,每個人也都可能有永遠不想說的事,有時候,往往越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卻越緘默,他們更愿意將事情的真相塵封在心里。
J是在說出陳公安那番話以后將日記本交到我手里的,同時交給我的還有兩張用老式120相機照的黑白照片,她告訴我,這是蛐蛐兒當年送給她的相片,她一直珍藏至今。
照片一看就是自己在暗房里沖洗的那種,相紙發(fā)黃,相片本身印得也不是很清楚。但蛐蛐兒在相片中的樣子和神情完全是他當年的模樣。兩張照片背后都用鋼筆寫著小字,一張照片蛐蛐兒側(cè)身蹲在那兒,面前是大片的灘涂和凌亂的茅草。照片背后寫著:遠在彼兮,旦夕以待。——《詩經(jīng)》,另一張背后寫著:××同志留念君旭一九七三.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