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生日宴會上蛐蛐兒的胃口極好,看來J確實是深諳蛐蛐兒的,蛐蛐兒對我點的那些海鮮和湯煲似乎不感興趣,卻對東坡肉和叫花雞情有獨鐘。他一連吃了兩塊碩大的東坡肉,又吃了一只雞腿,當他還要吃另一只雞腿時,J給他夾了一大筷青菜,說,吃點蔬菜,肉帶回去,明天再吃,別一下子吃撐了。
我注意到大家都吃得很少,每上一道新菜,大家就轉(zhuǎn)動轉(zhuǎn)盤將菜轉(zhuǎn)到蛐蛐兒面前,大家都爭著給蛐蛐兒夾菜,都希望蛐蛐兒能多吃一點。雖然誰也沒說,但大家誰都知道現(xiàn)在蛐蛐兒每個月的病假工資拿到手的只有一千多一點,而護工的工資就要七八百,還要房租、水電,日?;ㄤN,吃只能壓到最低水準線了。我們?nèi)ヲ序袃杭抑锌此麜r,發(fā)現(xiàn)電話高高地掛在墻上,蛐蛐兒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的殘疾人顯然無法夠著居高臨下的話筒;蛐蛐兒和外界幾乎是隔絕的,他能消磨時光的就是看書和看電視。但我們注意到房間里的燈光昏暗,日光燈的瓦數(shù)大約不會超過二十五支光。電視機的遙控器放在遠離蛐蛐兒床邊的地方,可以想象蛐蛐兒即便想看電視他也無法打開電視機。我們曾因電話電燈和電視的問題問過蛐蛐兒的護工葛師傅,并表示我們可以想辦法改變這一切。葛師傅說,電話掛得高是怕他沒完沒了地打聲訊電話;不讓他看電視是怕他受刺激;而燈光暗就是讓他少看書,因為看書毀眼睛。葛師傅說得都很在理,我們沒法說蛐蛐兒需要的不是這樣的生活,但我們隱隱約約覺得這一切也許和蛐蛐兒窘迫的經(jīng)濟有關。面前這一桌在我看來再平常不過的家常酒菜,對蛐蛐兒來說卻無疑是一頓盛宴大餐。瞧他吃個沒夠的樣子,我心里涌上一陣無以名狀的心酸。當生日蛋糕端上來,J在蛋糕上插上蠟燭并一根根點燃時,機靈的服務小姐適時地關掉了電燈。大家在紅黃的燭光里共祝蛐蛐兒生日快樂,并一致要求蛐蛐兒為自己五十三歲的生日說幾句話。蛐蛐兒雖然幾乎不說話,行動遲緩,但他清純的目光告訴我們他的腦子是清楚的,他的內(nèi)心是明明白白的。
果然,在大家期待了很長時間后,蛐蛐兒緩緩地說出了一番讓大家都很震驚的話:今天和你們坐在一起我出乎意料的高興,有你們這樣的好朋友,我感到這輩子沒有白活。就算是前面的路再難走我也有信心走下去;前面的事情再難辦我也有信心辦下去。
昏黃的燭光下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影影憧憧,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是容易讓人產(chǎn)生幻覺,也容易讓人充滿勇氣的。J在燭光里站起來,打開了那本小紅寶書般的日記本,給大家念了一首當年她抄在日記本上的俄羅斯詩人萊蒙托夫的詩:
我們分離了,但你的肖像
依舊在我的心坎里保存;
有如韶光留下的依稀幻影,
它仍愉悅著我惆悵的心靈。
我把自己又交付給新的熱情,
想要不再愛它了,但我卻不能,
正如一所破爛的殿堂——依然是廟,
一幅扯下來的圣像——依然是神!
她念完了,誰也沒有說話。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感動中,說實話,現(xiàn)實生活中已經(jīng)很難有什么東西能讓我們產(chǎn)生一種共同的感動了,感動這個詞在很多場合是一種矯情的代名詞,然而這一刻,每一個人的感動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人想到,一口掩埋了三十年的愛情深窖,一旦打開,里面的溫度依然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