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問大耳朵:事情雖然過去那么多年了,我還是想問你,你為什么會在“四人幫”快要被粉碎的黎明前做出自殺這樣的選擇呢?大耳朵面對我探究的目光,竟沒有半點躲閃和忐忑,他坦然地擼起右手的袖子,赫然露出手腕上一條長長的暗褐色的傷疤,問我:你要不要拍照?
我愣住了,一個我以為諱莫如深,幾乎不能碰的話題,卻被大耳朵自己輕而易舉地撕開了口子。大耳朵的手很大,五指攥緊后是一個很有力量的拳頭。他在我面前緩緩松開手掌,離手掌大約一寸半處那條凹凸起伏像小丘陵一樣的疤痕,在燈光下有一種讓人心里發(fā)毛的陰冷。大耳朵坦然地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疤痕對我說,我老婆孩子都曾經(jīng)問我這道傷疤的來歷,我和他們說是插隊落戶時上山砍柴受的傷。我不想告訴家人真相,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有什么必要耿耿于懷呢?我心里涌上了一陣深深的感動,我沒有想到大耳朵面對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卻有這樣平和的心境和寬闊的胸懷,看來我們所有的人都低估了大耳朵承受歷史的勇氣。我拿出相機,對著大耳朵手腕上的傷疤,從不同角度拍了好幾張照片。
在留椿屋,公安人員對大耳朵的審問從頭至尾都圍繞著“狗肉聚會”,他們明確告訴大耳朵,這是一次和炮制“總理遺言”密切相關(guān)的反革命預謀會議。他們要求大耳朵將“狗肉聚會”的來龍去脈和那次聚會以后的每一天都作出詳詳細細的回憶,并且將這些流水賬一般的回憶一點一滴都寫下來。這樣的流水賬不是紙面上“流水賬”三個字就能輕松流淌過去的,這樣的幾月幾號幾點幾分你在哪里和誰在一起干什么有誰可以證明等等等等的反反復復的提問足以讓一個正常人變得不正常,但大耳朵一天一天地頂下來了。
曾經(jīng)看管過他們的毛排長說:你們能熬過來真不容易,要我早瘋了!
大耳朵沒有瘋,他一直很健康也很快樂,因為他心里有一份溫暖,背后有一份支撐。雖然他在被抓捕之前剛剛從插隊的農(nóng)村抽調(diào)到浙江省電力安裝公司,上了沒幾天班就鋃鐺入獄,他和單位里的人幾乎還都不怎么認識,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單位里的人都對他很好,公司的保衛(wèi)科長是一位老干部,要保大耳朵,說,這孩子挺老實的,不會有問題。當大耳朵被從市公安局轉(zhuǎn)移到留椿屋時,這位保衛(wèi)科長仍然每個月將大耳朵的工資送到公安局再轉(zhuǎn)給他。大耳朵每次拿到工資時就會讓看管他們的警衛(wèi)戰(zhàn)士去買香煙,而每次買來香煙他又都會分送給這些沒有工資的警衛(wèi)戰(zhàn)士。很長一段時間,這些警衛(wèi)戰(zhàn)士們幾乎和留椿屋里的犯人們稱兄道弟,倘若不是因為1976年9月9號風云突變,大耳朵或許會一直健康快樂下去。
然而,9月9號這一天,情況突然改變了。
先是聽到青龍山腳下的天目山飯店傳來一陣陣哀樂聲,而后又傳來國際歌的樂曲,聲音開始不大,后來越來越響,哀樂,國際歌;國際歌,哀樂;循環(huán)反復,周而復始。
大耳朵的心沒來由的咚咚咚一陣狂跳,只聽到隔壁傳來一聲仰天長嘆:啊——毛主席逝世啦!是毛寧的聲音。很快聽到當兵的厲聲訓斥:不許瞎說!
沉重的哀樂和國際歌悲愴有力的樂曲依舊在繼續(xù),武警戰(zhàn)士頻繁地在樓梯上跑上跑下。留椿屋里的氣氛異常緊張。終于,山下的廣播喇叭里傳來沉痛的聲音: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的偉大領(lǐng)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