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八日,節(jié)氣中的小雪去了,大雪來了。這天剛好是阿彌陀佛的圣誕,若是往年,寺廟的香火會格外盛。鼠疫并沒有像傅家甸人期待的那樣,會隨著天冷而銷聲匿跡。相反,它是愈演愈烈了。傅家甸簡直成了閻王爺?shù)牡缊?,你眼見著他一天天地調兵遣將,擴充隊伍,也不知地下有什么大的戰(zhàn)事,需要這么多的人馬。
雖然節(jié)氣是大雪了,但入冬以來,哈爾濱的雪,都不太大。有的時候你看見天陰了,雪花也零零星星飄了起來,可是沒過多久,它就收腳回天庭了,大概嫌人間太土氣了吧。這樣的雪,就給人謊言的感覺。傅家甸的街巷少有積雪,狂風一起,塵土、炭灰和煤渣,就會隨風飛舞,迷了路人的眼睛。本來人們因為見了太多的死人,麻木得不會哭了,可是眼睛里飛進東西后,不流淚的也得流淚了。這時候,倒是那些狹窄的小巷子,灰塵會少些。這樣的巷子往往地勢低洼,雨季出行困難,住在兩側的人家,會聯(lián)合起來,在巷子鋪上木板,不為泥濘所陷。那些橫在泥路上的木板,到了冬天,由于下面的稀泥凍結了,等于是被天然的膠水牢牢粘住了,木板無形中成為了一把把鐵扇子,死死壓著塵土,
再大的風,也休想將它們掀起來。
大雪節(jié)氣的第二天,太陽未出。王春申還沉沉睡著,金蘭來到馬廄,把他叫醒,說是繼寶病了,低燒了小半宿,想吃鴨梨,讓他起來后,去果品店買幾個。金蘭吩咐他的時候,語氣鎮(zhèn)定,可王春申聽了,急得口干舌燥,嗓子立時就啞了:“繼寶又沒出門,怎么會傳染上?”
王春申看不清金蘭的臉,因為天還沒大亮,馬燈也熄了。金蘭站在他面前,只是一道朦朧的黑影,有點鬼魅的氣象。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金蘭寬慰他說:“不像是鼠疫。他眼睛紅了,淌眼淚,流鼻涕,嗓子也腫了,看樣子是要出麻疹了。他也真是的,繼英比他小,都出過疹子了,他十來歲了,才出。越出得晚,越遭罪?!?/p>
“你敢保證是麻疹?”王春申說。
“就是鼠疫的話,你的兒子,你還不敢看了?”金蘭說這話時,聲音抬高了,顯然不高興了。
“我哪是那個意思呀。”王春申說,“我是怕他出危險?!?/p>
金蘭的語氣和緩了一些,說:“出疹子不能大意了,得看好。要是出不好,落下疤瘌,將來都不好討老婆了?!?/p>
“那該注意些什么?”王春申邊說邊穿衣服,準備去看繼寶。
“別喝涼水,吃點好東西。最要緊的,是不能受風?!苯鹛m說,“反正咱這客棧如今也沒人住,沒客人咕咚門,風也就閃不著他?!?/p>
王春申仍不放心,問:“那得多少天能好???”
金蘭很有經驗地說:“先低燒個一兩天,等疹子慢慢出來了,再高燒個兩三天,疹子出齊了,燒一退,疹子結疤蛻皮,也就沒事了。快得一個禮拜,慢得十天吧。”
“繼寶也真會找時間出疹子?!蓖醮荷陣@息一聲,說,“如今做買賣的,誰還敢來傅家甸?我估摸著,水果店的鴨梨,進不來貨,早空了?!?/p>
“小孩子出疹子,就跟春天下了種子就得發(fā)芽一樣,他憋不住,不生受得了嗎?”金蘭不高興了,“虧你還是他親爹!”
“親爹”這個詞,王春申聽來格外刺耳。在他想來,這是金蘭故意在他面前炫耀繼英非他所生,含有示威的意思。王春申不想沉默了,干脆也挑明了,單刀直入地說:“繼英他爹瘋了,往后他也沒法認他閨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