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達志繞著面南雄立的龍亭匆匆走了一圈,在正對龍亭大門的雕龍石階那兒站了一霎,沒上亭去看宋太祖趙匡胤的塑像,便開始轉(zhuǎn)身沿著潘湖的堤岸,向城里自己留宿的那家汴梁旅棧走去。

他是幾天前帶著絲綢樣品來到省會開封的,把樣品送到“籌備巴拿馬賽會河南出口協(xié)會”后,便一直住在這家旅棧里等待絲綢是否能入選參加賽會的消息。按協(xié)會人員那日的交待,今天該是給回音的日子,所以達志根本無心細看那威名赫赫的龍亭,急急忙忙又回到了旅棧。

“看報,看報!袁大總統(tǒng)下令解散國會,停止參、眾兩院議員職務!”在旅棧門口,一個報童迎上來,硬把報紙向他懷里塞,他閃開報童,幾步趕到旅棧門內(nèi)的信插處,把信插里的十幾封信翻看了一遍,見并無出口協(xié)會給自己的信函,這才又松了繃緊的神經(jīng),信步重向街上走去。

但愿能夠選上!我用的蠶絲是最好的蠶絲,我用的山絲也是一等的山絲;我對織工的操作要求那么嚴格,織工們的織技也都不錯;再說,我的染印技術又是家傳絕技,綢緞質(zhì)量應該是第一流的,應該能夠入選參賽!老天,保佑我如愿……

一陣磬鈸響聲打斷了達志的漫想,他抬頭一看,方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到了相國寺門口,那磬鈸響聲是從寺內(nèi)傳出的,大約是在做法事。他在寺院前那座金碧輝煌的琉璃牌坊前猶豫了一霎,最后走了進去。大雄寶殿里的釋迦牟尼佛祖像前,果然正在舉行著什么儀式,那么多善男信女跪了一地。望著那慈眉善目的佛祖,一向不信佛的達志忽然想到,自己也應該求一求佛祖,請他老人家保佑尚吉利的綢緞能夠入選參加萬國商品賽會!這樣想著,就學著別人的模樣,也撲通跪了下去。達志雙手合十地小聲說了自己的請求之后,正要起身去向佛祖獻點香火錢,卻突然雙眼一亮,盯住了在他前面跪著的一個女人身上穿的緞子夾襖,那夾襖上的花紋新鮮而怪異,且不是印的,而是直接織成的?!按蠼悖垎?,你這上衣的緞料是從何處買的?”達志迫不及待地扯了一下那女人的衣襟,這樣開口問。

正雙目微閉虔誠跪拜佛祖的那位婦人,被達志的舉動驚得身子一戰(zhàn),她回頭害怕而厭惡地看了達志一眼,又急忙扭過了臉。

“大姐,你--”

“罪過,罪過!這是圣潔之地呵!”那女人滿面紅暈地急忙又向佛祖磕了一個頭,低聲說道。

達志見她誤解了自己的舉動,不敢再說下去,就起身去獻了香火錢,爾后站到遠處,一直盯著那個女人。直到法事結(jié)束那女人起身向寺外走時,達志才又追上去說道:“大姐,我是一個織綢緞的,剛才看見你這緞子夾襖上的花紋織得好看,很想找到織家請教,煩大姐告訴我你這緞料是從啥地方買到的?”

那婦人這時方明白達志并無壞心,遂笑了笑答:“是從城東十里鋪游家買的,他們會織綢緞,價格也便宜?!?/p>

達志從十里鋪游家回來已是晚飯后了。游家是一個只有兩部老式織機的綢坊,但那老式織機上的織花裝置確實奇妙,這是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回去也做做那裝置試試!達志伏在燈下,邊回憶邊繪著那裝置的圖樣。正這當兒,旅棧老板差人送來后晌代他收到的一封信,達志一看信封上的“籌備巴拿馬賽會河南出口協(xié)會”的落款,便知道是自己盼望的回音來了,他帶著喜憂參半的忐忑心情,抖顫著手撕開了信封,惶惶恐恐地去看紙上的字跡:

南陽尚吉利織絲廠尚達志先生雅鑒:

所送之雪青捻線緞、銀灰捻線緞、雪青湖縐、雪白湖縐、煉白山絲綢等絲綢產(chǎn)品,經(jīng)國家權威人士評審后,除雪白湖縐外,余四種皆被定為萬國商品賽會參賽之品,謹告,請于明日來協(xié)會--

“入選了!”達志還沒讀完信,便忍不住以拳擊桌,發(fā)出了抑得很低的歡呼……

達志還沒到家,報紙上已經(jīng)公布了尚吉利織絲廠四種綢緞赴美參加萬國賽會的消息。達志到家沒有幾天,這消息便給尚吉利織絲廠帶來了第一批慕名而至的買主。一時,尚家門前車馬擁擠、人聲喧嚷,一片熱鬧景象。十幾天時間過后,原來積存在庫房里的所有產(chǎn)品便一售而光。

“卓遠哥,你當初的預料一點不錯,這參賽的事影響還真不小!”庫房售空的那個晚飯后,達志興沖沖地跑到隔壁卓遠的書房叫。

“你下一步打算咋辦?”正伏案用左手寫著什么的卓遠放下筆,含了笑問。

“我想再辦兩樁事,”達志思忖著說,“第一,繼續(xù)提高質(zhì)量,除了抓好絲漂白整理、織機操作和染印幾個關口外,還要試裝新的織花裝置;第二,再買一部分織機,盡快擴大生產(chǎn)?!?/p>

“嗯,這想法行。”卓遠沉吟著點頭,“重要的是不能滿足,參賽只是外部世界對你家綢緞的初步承認,并不說明你們的產(chǎn)品已能在世上奪魁,我心里認為,你們的產(chǎn)品在這次賽會上獲獎的可能不大,因為世界各國的絲織工業(yè)都在很快發(fā)展,而你的廠才剛剛復蘇不久,過去稱王的產(chǎn)品如今未必還會稱王!”

“是的,這次我心里也不敢抱獲獎的奢望,”達志在椅子上坐下,“但總有一天,我會讓世界再尊我的絲綢為王!”

“這一點我信!”卓遠輕拍了一下達志的肩,“但愿你能早日趕到那個目標跟前。我甚至替你想了,你將來應該建立一個包括養(yǎng)蠶、繅絲、絲織、成衣廠在內(nèi)的大型聯(lián)合企業(yè),而且也可以把資金再投到煉鐵、織機研制等其它行業(yè),真正把我們南陽的工業(yè)往前推進一大截!一旦我們國中遍是你這樣握有雄厚資金的大工廠主,那咱們的國家不也就富裕強大了?別的國家還敢如今天這樣欺負我們?”

“卓遠哥,你想得真遠!”

“我這也是從攻打咱們的那些國家身上看出的道理,英國、法國、德國,能讓他們的兵拿著洋槍、洋炮,坐著洋船來中國行兇劫掠,還不是因為他們有錢?!沒錢,哪里造得出槍、炮、船?哪里能派出兵?這些錢是從哪里來?除了從其它國家掠奪的一些外,大部分肯定是來自他們本國,想想,如果他們沒有一大批富裕的工廠主,只是像我們國家這樣都是些種幾畝地的小農(nóng),他們能收到那么多的金錢?所以我想,我們的國家要富要強,就也要發(fā)展工廠,建立成千上萬的大工廠,有了無數(shù)的工廠有了錢,咱們就可以發(fā)展軍隊,可以造威力大的武器,可以讓人尊重而不是招人欺負!”

“是的,是的,”達志又急忙點頭,“譬如我,倘使國家現(xiàn)在急缺錢用,讓我拿,我一下子拿出個幾百兩不成問題,要在過去,我去哪里拿?”

“究竟怎樣才能使咱們的國家盡快出現(xiàn)成千上萬個大工廠?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個事情?!弊窟h說著,用手指輕敲著攤在書桌上的紙,“我琢磨,一開始應該鼓勵像你這樣的小坊小廠,而且主要是生產(chǎn)人們吃、穿、住、行方面急需物品的小坊小廠,待這些小坊小廠逐漸發(fā)展,有了雄厚資金,再鼓勵他們?nèi)マk煉鐵、煉鋼、造大機器、大輪船這樣的大廠!那時--”

“噯,你們還吃不吃飯了?”雅嫻這時腰系著圍裙出現(xiàn)在門口,“你們一見面就是說大話,說呀,說呀,沒個完!這些大話有啥用?”

“嗨,這咋能叫大話?這是對未來的一種設想!好了,先不說了,吃飯!達志今晚就在這里吃,咱們喝幾盅鄧州黃酒,慶賀你家產(chǎn)品參加萬國賽會!”

“這酒得到我那兒喝才對!”達志笑道。

“就在俺這兒占個便宜吧!”雅嫻笑罷,剛要起身去擺酒,忽又想起什么似地轉(zhuǎn)過身道:“要我說,達志,你該去晉府看看云緯,她傷得好重,后晌我聽說她才能從床上坐起身。你們當初好歹--”

“咋,云緯受傷了?咋傷的?”達志吃了一驚,他從開封回來,整日在廠里忙,連門也沒出,根本不知道這消息。

“晉金存臨死時戳傷的。”卓遠沉聲答道,“來,邊喝我邊給你細說!”

“哦,天!”達志眼里一下子結(jié)了冰,雙眸凍結(jié)了似的一動不動……

栗府門前的燈籠,把黑夜推到對面的街邊,也把達志的身影,在街面上拉得很細很長。他焦急地在燈前踱步,等待著門房通報。卓遠原是說好同他一起來的,臨動身時師范里來人找他商量事情,達志不想再等他,便三腳并兩步地趕來了。云緯,你究竟傷得咋樣?傷著骨頭了沒?我真該死,這些天只顧忙廠里的事,竟不知道你被刺傷,拖到這會兒才來!晉金存,這個狠心的狗東西,臨死竟還要對人下毒手,天下會也有這樣的男人?!……

“尚老板,栗老爺不在家,稟告太太后,太太答應讓你進府探望女仆盛云緯?!币粋€門房這時出來招呼。達志聞言,便急急進院,在那門房的帶領下向云緯的住屋走。

云緯的住屋在一排下房的中間,一位年紀大些的侍女為達志拉開了屋門。燈光下,達志一看見枕頭上云緯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便踉蹌著奔到床邊,嗚咽著喊:“云緯--”

“云緯,你看看是誰來了!”達志背后傳來一聲女子的輕喊。達志扭眼一看,認出是栗溫保的太太草絨,他過去見過幾次的,忙點頭致意。草絨示意他在床沿坐下,又轉(zhuǎn)對云緯喊了一聲:“云緯!”草絨剛才聽說達志來探望云緯,立時應允,她知道云緯被晉金存刺傷后心里很苦,估計達志的探望對云緯會是個安慰。

云緯從昏沉中睜開眼來。這些天,她大部分時間都沉在昏迷和昏沉中。晉金存那一刀差一點點就刺中她的心臟,倘不是晉金存的手腕骨折手指萎縮力氣不夠,云緯的性命就難保了。她雙眸遲緩地動著,一時看不清面前坐的男人是誰。

“是尚吉利織絲廠的尚老板!”草絨在一旁提醒。

一聽“尚吉利”三個字,云緯的眉梢陡然一顫,她的目光在達志臉上一閃即滅,她又閉上了眼睛。

“云緯,我剛剛知道你受傷,所以才來,告訴我,我能為你做點啥?這一回,你一定要接受我的幫助,我現(xiàn)在有錢了,你想找哪個大夫看傷,想吃啥樣東西,只管說!”達志沖動地握住云緯放在床邊的一只手,聲音低而急切。

云緯靜靜躺在那兒,眼仍然緊緊閉著,只是將手慢慢從達志的掌中抽出。這兩天,她每次清醒過來后,心都被一股強烈的悔恨咬得疼痛難忍,她都要在心里對自己叫:你這個傻女人!你這個笨東西!你不是很早就要報復晉金存嗎?可你是怎樣報復的?你不僅給他生了兒子,甚至在他癱了的時候還給他洗刷照料,你等著去挨他這一刀,你為什么不早動手殺了他?為什么不殺了他?但現(xiàn)在她一看見達志,這股悔恨卻又一變而成為對尚家的恨。我為什么會落到這步境地?我為什么會成為晉金存的夫人?還不是因為你尚達志當初變了心?!--人的思維都有一個習慣,在反思一件事時,總要去找導致這件事的最初原因。云緯現(xiàn)在也是這樣,在她回想被刺受傷這件事時,她不能不想起導致自己落到晉金存手里的那些最初的緣由。

“說話呀,云緯,我把你接出去,住到我家養(yǎng)傷,行嗎?”淚珠在達志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如今,我只有為你做點啥,心里才安吶……”

看見達志掉了眼淚,草絨那顆率直而柔軟的心也有些難受,她不忍再在這里看下去,悄步出了屋門。

“你應該高興!”雙眼閉攏的云緯忽然這樣開口,“一個你扔掉的女人被扎死了,你的心不也就可以安下來了嘛!”

“云緯!”達志抹了一下自己眼上的淚。

“你走吧!”云緯眼睛沒睜,又說了這三個字。

“云緯!”

“走吧,你!”云緯閉眼說出的仍是這三個冰冷的字。

達志只好吸一下鼻子,不舍地站起身。

云緯依舊雙眼緊閉,沒動也沒吭。直到達志退出門外腳步

聲遠了之后,她才又睜開眼睛,在眼簾打開的同時,大股的淚水傾泄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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