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尚達志在那個早上興沖沖地走進百里奚村時,一點也不知道盛家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他猜想,云緯這會兒一定在織機上一邊織綢一邊羞笑著等他。他背著絲包,幾乎是跑進云緯家的,一進屋看見云緯和她娘都紅腫著眼睛坐在椅上,才吃了一驚,才忙不迭地問:“出了啥事?”云緯聽問,哇一聲撲到了他的懷里,哭得全身都在打顫。云緯娘見狀,抬了腳走到院里。

云緯在抽噎聲中,斷續(xù)地把晉家逼嫁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達志聽得牙關(guān)緊咬雙拳緊握。狗東西,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別怕他!”達志一邊替云緯擦著眼淚一邊說,“我立馬回去把這事給我爹講明,我爹會拿主意的。”云緯娘在院里聽達志這樣表態(tài),就走進來叮囑道:“達志,你回去見了你爹,就說我愿意你們立馬來把云緯娶走,咱不講那些擇日子送喜帖擺喜宴的規(guī)矩了,你們先把云緯平平安安地娶過去再說?!?/p>

達志聽云緯娘這樣說,也很感動,就轉(zhuǎn)身叫道:“娘,云緯過去后,你也到俺們家住,我會給你養(yǎng)老送終!”

云緯娘擺擺手:“先不說這些,你快回去和你爹商量來接云緯的事吧?!?/p>

尚達志這才又慌慌張張地往家趕。他估摸爹知道了這事也一定會同意云緯娘的辦法,先把云緯娶過來再說。云緯一旦成了我的媳婦,晉金存大概也就會死了心。既然云緯娘有了“你們立馬來把云緯娶走”的話,這件事最好今日后晌就辦,越快越好!不就是雇一頂轎請幾個轎礪嘛,東街劉家的那乘專門出租娶親的花轎不是在閑著嗎?去給他說一聲就成。轎礪更好找了,鄰居小伙子們哪個不愿幫忙?四個人夠了吧?四個人不夠就請六個人,六個人不夠就請八個人!抬轎去時不聲不響,免得引人注意惹出麻煩,轎到門前時要放幾掛鞭炮,這時放鞭炮也不怕了,量他們也不敢公然來把人搶走。云緯進屋后還拜不拜花堂?到時候看爹怎么安排吧,他說讓拜,我和云緯就拜,他說不讓拜,我就把云緯徑直送到新房??上路縼聿患昂煤檬帐埃凭?,你多原諒些,實在是來不及,不過后晌我會讓媽大致上收拾一下,新褥子、新被子、新枕頭家里都有,你會睡得很舒服的。一想到云緯今晚上就要做了他的新娘,一大群歡喜就又爬上了他那聚滿慌張的額頭上了?! ∷艿郊視r已是氣喘吁吁?! 〉湍镎谔梦堇镩g從紫草中提取染料,尚家制取提純?nèi)玖系倪^程一向保密,不僅不讓外人參與,而且場所也多選在內(nèi)室,工作時門窗皆閉。達志哐一聲撞開門叫道:“爹,不好了!”尚安業(yè)和達志娘扭臉驚望著兒子,“看你這個慌張樣子,啥不好了,慢慢說!”尚安業(yè)雙眉立 衑 起來。

“府衙里的晉金存要把云緯娶去當小老婆!”達志抹著臉上的汗說。

“呃,知道了?!鄙邪矘I(yè)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又去忙手中的活。

爹的淡漠令達志十分意外,他原以為爹聽了這個消息后會大吃一驚,會立馬和娘商量辦法。“爹,這事得趕緊想主意!”

“能想出啥主意?”尚安業(yè)回頭瞪了一眼兒子,“人家通判老爺要那樣辦,我們能攔得住?”

“志兒,剛才你菊奶奶來說了這事后,我和你爹也都在著急,可有啥辦法?人家是當官的?!蹦镞@當兒接口道。

“那依你們說就眼睜睜看著晉金存把云緯搶走?!”達志也瞪起了眼。

“那你說有啥子辦法?”尚安業(yè)再次扭過臉來,“咱在通判老爺面前敢不低頭?罷了,咱認輸,讓晉家娶去吧,爹再給你說別的姑娘,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是!”

“我不!”達志猛地梗了下脖子,“除了云緯我不要別的女人,我有辦法來對付晉金存!”  “啥辦法?”尚安業(yè)白了一眼兒子。

“咱先抬乘轎去把云緯娶來,搶在晉家的前頭,云緯和她娘都同意這樣做,云緯她娘還給我說,越快越好!要是你們同意,我這會兒就去借轎,后晌就把云緯抬來,人一到了咱家,晉金存肯定也就死心了!他——”

“說的全是屁話!”尚安業(yè)跺了一下腳,“你以為你把盛家姑娘抬過來就算完事了?你把通判老爺要娶的女人奪走,他能饒了你?他不要跟著朝你、朝我、朝咱們的大機房下手?”

“他咋著下手?咱又不犯王法!”達志依舊梗著脖子叫。

“你不犯王法他就不能治你了?他下手的借口多了,說你少交了稅銀,說你上市的綢緞匹重不足,說你收絲時壓價坑了蠶民,說你織機噪聲太大擾了街鄰,說你哄抬綢價,他可以用這些罪名罰你銀錢、抓你進監(jiān)、封你大門,到那時咋辦?咱一家人還活不活命?咱尚吉利大機房還開不開下去?咱尚家的絲織祖業(yè)還要不要?”

達志被爹的話驚住,呆立在那里。

“干啥事都是退一步天寬地闊,晉金存不是想娶盛云緯嗎?咱就退讓一步,不跟他爭,爹再給你說別的姑娘,咱這家庭,說個媳婦還不容易?”

“我不!”達志再次跺腳。

“啥叫‘不’?你已經(jīng)是十七歲的人,馬上就要當家執(zhí)事了,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開?究竟是盛云緯重要還是咱的絲織祖業(yè)重要?你給我掂量掂量!我曉得這樣辦你一時心里不好受,不過日子一長,慢慢就好了?!?/p>

達志雙腿一軟蹲了下去,滿懷的希望被爹轉(zhuǎn)眼間捏碎。咋著辦?云緯還在焦心地等著我哩。不,不能照爹的話辦,我不能退讓,我愛云緯,云緯也明明愛的是我,我憑啥要讓晉金存這個老東西把她奪去?爹不準迎娶,我就另想別的辦法,啥辦法?跑?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帶上云緯先跑到外邊住些日子,然后再回來,到那時云緯已經(jīng)是我的老婆了,他晉金存又能咋著?對,就這樣辦!今夜就帶了云緯跑,我這會兒得先去給云緯說好,讓她做些準備。想到這兒,他又呼地站起往外走。

“去哪里?”尚安業(yè)喊住他,“今兒個你心神不定,別的事就別做了,到染房去幫幫忙吧?!?/p>

“爹,我好歹得去給云緯和她娘說一聲吧,她們還在等著我哩?!?/p>

“唉,也好,去一趟吧,只是要把話說得婉轉(zhuǎn)些,別太傷人家的心。”娘在一旁接嘴?! ≡僖姷皆凭晻r,達志沒有說爹對這樁婚事的態(tài)度變化,只說爹怕晉金存對尚吉利大機房下手報復(fù),不同意立馬迎娶,但支持他先帶云緯跑到外地躲一段時日,而且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走。云緯和她娘聽罷,都愣了一霎,云緯是鐵了心要跟達志,在一愣之后就說:“行,你上哪兒我就跟到哪兒,跑到啥地方都行!”云緯娘遲疑了好久,才嘆口氣道:“也罷,既是你們有這膽量,就走吧。只是要把落腳的地方選好,看到這邊平靜了,就回來。唉,達志,我可是把云緯交給你了!”達志當時自然感動,撲通一聲跪到老人面前說:“娘,你放心,我不會讓云緯吃苦,我總有一天會把云緯再領(lǐng)回來,讓她堂堂正正做尚家的媳婦……”

達志從云緯家回來,就開始悄悄做跑的準備。他計劃頭一步先跑到襄陽,那邊有一個絲綢牙行,那牙行的掌柜過去來進綢緞時同達志認識,他估計找到那牙行掌柜,讓他幫忙租間房住下應(yīng)該沒有問題。眼下要緊的是準備衣物和銀兩,衣物好辦,弄個包袱皮把自己平時要穿的衣服偷偷包起來就成;難辦的是銀兩,家里的銀錢一向是由爹經(jīng)管,而且他管得很嚴,達志自然不敢向爹開口要銀子,那樣爹勢必要盤問清楚,爹知道了那還能走得了?達志從云緯家回來已是太陽西斜時辰,眼見得天就要黑,沒有銀錢晚上可怎么走?慌急當中,達志想到了自家臨街的綢緞零售店,那店里有一個雇來的老頭,負責零售,每天零售所得的錢在當日晚飯后由老頭交給尚安業(yè)。能把他今日零售的錢弄到手也好。達志于是來到零售店,對那老頭說:“有點急事,爹讓我來把你今日零售的銀錢取回去。”那老頭見達志這樣說,就拉開抽屜,那日的零售額挺大,抽屜里總有二十來兩銀子。達志見狀暗喜,就接過來銀子揣到懷里,在零售的賬簿上簽了名字表示收訖。

晚飯達志吃得心不在焉,一吃完飯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他知道爹平日吃完飯總要到織房里查看,媽則要到灶屋里洗碗,他決定趁這個時辰背上包袱離開家。他已經(jīng)和云緯約好,兩個人在武侯祠大門前聚齊,爾后沿宛襄大路向南走,他估計走快一點,天亮以前就能過鄧州城了。

也是合該出事,正當尚安業(yè)放下飯碗預(yù)備往織房走時,對面開茶館的秦掌柜敲門進來,說有點急事想借三兩碎銀,明日就還。尚安業(yè)知道秦掌柜有償付能力,便很痛快地點頭說行,跟著就叫綢緞零售店里的那個老頭,讓他先拿三兩碎銀過來,那老頭聞喚跑過來說:你不是已經(jīng)讓達志把銀子取走了嗎?尚安業(yè)聞言一驚,但他聲色未露,很快進了自己臥室,拿出銀子把秦掌柜打發(fā)走,這才快步過去推開了達志睡屋的門。

可憐達志那刻已經(jīng)把包袱背上了肩頭,做好了一切走的準備。見爹猛推開門進來,一時傻在了那里?! ∩邪矘I(yè)一眼就看明白了原委。但他沒有發(fā)火,只是淡了聲問:“是想和那云緯姑娘私奔吧?” 達志沒有回答,只是呆了似地盯住爹的嘴巴。

“主意不錯呀。”尚安業(yè)嘆了一句,一邊在達志的床邊坐下一邊從口袋里摸出白銅水煙袋點上,呼嚕呼嚕地吸著。

“爹,我和云緯——”

“你跟我來一趟?!鄙邪矘I(yè)起身朝達志招了一下手,達志只得隨爹來到外間。在外間那張擺有一排先輩牌位的條案前,尚安業(yè)燃了香叩了頭,然后開口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家門出了不幸,達志說定的媳婦被官人看中要強娶過去為妾,達志不忍心丟棄,打算拋下祖?zhèn)鞯慕z織業(yè)和那女人遠走他方,安業(yè)對此事猶豫再三不敢決斷,今日當著你們的面,就讓達志自己說說他的心思吧。”

“爹——”達志一聽這話有些慌了,望著那些牌位連連退了幾步。

“說嘛,你就說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如今遇事能自己拿主意了,在要媳婦還是要祖業(yè)振興這兩件事上,你選擇了要媳婦,說女人比尚家的聲譽、榮譽重要多了,說——”  “爹,人是要緊吶!”達志絕望地看著爹說。

“甭對著我說,對著祖宗們說!你個狗東西,你可真膽大,竟要為一個女人丟家舍業(yè)往外跑了,養(yǎng)你這么大,就是為了讓你找女人去尋快樂是吧?我教你讀那么多絲織的書,就是為了讓你把它們?nèi)拥侥X后嗎?你天天早上讀完書發(fā)那誓是真是假?你不怕違了誓言水淹雷劈你么?你個不忠不孝的孽種,你竟要背著爹娘偷拿銀錢打個包袱去跟那女人私奔了?你想沒想過你走了之后我和你娘咋辦?想沒想過通判老爺會對尚家下手?想沒想過尚家的祖業(yè)會遇麻煩?”尚安業(yè)罵了一陣,又朝那些祖宗牌位叩了兩個頭,喘息著說:“列祖列宗,安業(yè)養(yǎng)出這樣的兒子,對不起你們吶,你們要生氣了就懲罰我吧,讓我早死了也好!……”

達志惶恐地望著那些牌位,那些牌位仿佛霍然間都動了起來,并漸漸幻化成了一張張白發(fā)白須的面孔,那些面孔一齊冷然看定達志,一陣帶著威壓的聲音分明響在達志耳旁:女人要緊?真的女人要緊?傳了多少代的絲織祖業(yè),你就忍心為了一個女人扔了它?要女人不要祖業(yè),不肖子孫呵!敗家子呵!尚家還從沒有出過你這樣的逆子,沒有過!沒有過!沒有過!……

達志的雙膝像扔進鐵匠爐里的鐵絲,慢慢軟了下去,在他雙膝著地時,一句微弱的呻吟從他的唇間飄了出來:“祖業(yè)要緊……”

尚安業(yè)聞聲慢慢抬起了頭,一向冷峻的臉上浮了感動的神情,他起身走到兒子身邊,哆嗦著用手摩挲兒子那柔軟的頭發(fā),口中喃喃說道:“我的好兒子,天下女人多的是,爹一定給你再娶一個,再娶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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