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難忘的路口

黑白記憶 作者:肖復興


離開老孫家以后,我讓喜子把車在3隊的路口停了一會兒。不知為什么,我對這個路口的感情非常復雜。妻子陪我下了車,我們沿著丁字路口的中央,大步流星地一直往北走,喜子他們把車停在樹陰下,在車旁抽著煙,遠遠地望著我們,他們弄不清楚我們兩人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下午的太陽,在沒有樹陰的地方,明晃晃的,赤裸著的孩子一樣滿地撒歡,非常刺眼。田野里種著麥子的地方,被陽光照射得金黃金黃的,反著鱗片一樣耀眼的光,收了麥子后犁過的黑土地,被陽光照射得有些泛白,像是洗得褪色的衣服。路的兩旁,種著厚厚好幾排的白楊樹,屏障似的把路夾在中間,分割開路和兩邊的田野,像是分割開一對三角關系的情人,讓它們在相互的張望。路上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安靜得像是午睡中還沒有睡醒,路和樹葉都瞇著惺忪的眼睛。

我們在這里的時候,路的兩旁沒有這些白楊樹,那時的田野顯得更空曠一些,現(xiàn)在的白楊樹給田野扎上了綠腰帶,好像是為了給肥沃的田野緊緊腰身?,F(xiàn)在的人們,誰能夠知道這個丁字路口,是我們知青在收工后的晚上談情說愛的地方呢?想想那時候,我們真的夠可笑的了,沒有青春的線條,一律綠軍裝或藍制服,一律武裝帶或稻草繩,束縛并纏裹著我們的“三圍”,像包起一層層粽葉的五角粽。但是,這一切并沒有妨礙我們青春的約會。就是這里,在這個丁字路口,我和妻子當年沒少在這里約會漫步,這里離我們住的武裝營部很近,走上五六分鐘就到了。剛才,我找了一下營部那一排紅色磚房,喜子告訴我,前些年著了一場火,把房子給燒掉了(這個地方怎么總愛著火)。營部沒有了,這個路口還在。敞亮無邊的荒原上,沒有公園的綠色長椅可以供我們喁喁情話;也沒有通幽的曲徑可以讓我們低徊漫步。但一樣可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最有意思的是,常常是我們在這里走著走著,就會迎面遇見好幾對情侶,都是3隊的知青,面面相覷中,略有一些尷尬,也有一絲甜蜜,秘密常常在那擦肩而過的瞬間,暴露給了對方,也袒露給了無遮無攔、一望無邊的荒原。

1974年的初春,我就是在這里和妻子分手告別。由于父親腦溢血突然去世,北京的家中只剩下母親一人,我終于辦成了回京的一切手續(xù),卻面臨著和妻子的分別,生活向命運撕扯起來,命運給了愛情一個考驗。我們剛剛戀愛兩年。那天凌晨天還沒有亮,我們兩人從場部乘坐的一輛敞篷的卡車(前一天整整一天她陪我辦理手續(xù),回2隊3隊和朋友告別,來回走了38里地),蜷縮在后車廂上。因為要去福利屯趕火車,卡車開得很早,經過這里時,也才是清早時分,晨霧還沒有散去,陽光還沒有出來,路上鋪著一層初雪一樣薄薄的霜。妻子只能夠送我到這里了,她還要回3隊的小學校里給孩子們上課??ㄜ囋谶@里停下了,就在這里,從場部的方向過這個丁字路口往北一拐彎,靠在路的東邊車停了下來。我們匆匆地握了一下手,妻子跳下車,還沒怎么站穩(wěn),連連向我揮了揮手,車子就立刻開走了。我站在后車廂上,扶著后車的槽幫,也使勁地向她揮手,老遠老遠的,還能夠看見她站在那里向我揮著手。那一刻,淚水模糊了我們兩人的眼睛。想起那一幕,就像電影里定格一樣,整整30年過去了,還是那么的清新,仍然能夠讓我感到初春的晨風掠過我的臉旁時那清冽的樣子。

此時,妻子就站在那里,問我:就是在這里吧?

我點點頭:是,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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