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沒有聽說，那個米蓋爾后來娶了一個名叫努麗亞·蒙佛特的女人？”

“米蓋爾結(jié)婚了？”

“您覺得很奇怪嗎？”

“我覺得他應該不會結(jié)婚……不過，我也不知道。我和米蓋爾倒是真的多年沒有聯(lián)絡(luò)了，自從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我就沒有他的消息了?！?/p>

“他有沒有和您提起過努麗亞·蒙佛特這個名字？”

“從來沒有！他沒想過要結(jié)婚，也不想交女朋友。唉呀！我不知道該不該和兩位說這些事情，畢竟這都是胡利安和米蓋爾的私事，照理說，這不應該跟別人說的……”

“一個做兒子的，好不容易可以多了解已故的父親，您忍心剝奪他這樣的機會嗎？”費爾明故意問道。

在我看來，費爾南多神父的內(nèi)心似乎在激烈斗爭，不知道該不該重提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

“我想，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應該沒什么關(guān)系了。我還記得那一天，胡利安跟我們聊起他和阿爾達亞家族相識的經(jīng)過，他的人生因此也完全改變了……”

……一九一四年的十月，有一天下午，一輛罕見的名貴轎車，宛如一座可以移動的萬神殿，突然在位于圣安東尼奧環(huán)城路的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門口停了下來。下車的是高傲、威嚴的里卡多·阿爾達亞先生，當時，他不只是巴塞羅那最有錢的人之一，甚至是全西班牙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富豪，他的紡織業(yè)王國，是從市區(qū)起家的，但后來的版圖已經(jīng)擴張到整個卡塔盧尼亞省。他右手操控著全省半數(shù)以上的銀行和房地產(chǎn)，左手則不斷地介入政治，包括議會、市府、中央部委，還有教會和海關(guān)。

那天下午，這位禿頭大亨，蓄著濃密的胡須，鼻梁上架著華麗的鏡架，讓人一看就敬畏三分。他要添購幾頂帽子，于是他走進了安東尼·富爾杜尼先生的帽子店，快速地把店堂掃視了一遍，他斜眼睨著帽子師傅和旁邊的學徒，也就是少年胡利安。接著，他說了以下這段話：“我聽說，雖然這家店面很不起眼，但是這里做出來的帽子卻是全巴塞羅那最好的。現(xiàn)在已是深秋季節(jié)，我需要六頂大禮帽、一打圓頂禮帽、幾頂打獵的便帽，還有適合去馬德里參加王室慶典的帽子。您都記下來了嗎？還是等著要我重復一遍？”那便是帽子師傅父子最初接待這個富豪客戶里卡多·阿爾達亞先生的情形。胡利安天天看報，他知道阿爾達亞崇高的社會地位，因此，他暗自尋思，父親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對于他的帽子店生意，這將是無比關(guān)鍵的時刻。打從富豪大亨一走進店里，帽子師傅就樂得飄飄然了。阿爾達亞向他保證，只要做出來的帽子讓他滿意，他就會把這家店鋪推薦給所有的朋友。這就意味著，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的業(yè)務(wù)將會蒸蒸日上，社會名流，舉凡議員、市長、主教和部長，不管頭大頭小，都會來訂做帽子。那個星期，簡直讓人不可思議，胡利安干脆不去上學了，就待在帽子店后面的工房里干活，每天至少要干十八到二十個小時。帽子師傅的情緒一直很亢奮，不時忘情地抱著兒子親了又親。他甚至還給妻子蘇菲買了一件洋裝和一雙新鞋，這可是結(jié)婚十四年來的頭一遭。帽子師傅變成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陌生人。有個星期天，他居然忘了去望彌撒，就在那天下午，他自豪地摟住了胡利安，眼眶中含著淚水，對兒子說：“你爺爺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以我們?yōu)楹赖?！?/p>

在制作帽子的各種技術(shù)中，最復雜、也是逐漸失傳的一項，就是量尺寸。里卡多·阿爾達亞先生的那個頭，根據(jù)胡利安的說法，就像一只大大的哈密瓜，稀疏的發(fā)絲好像野外的雜草。當天下午，帽子師傅一看到大亨的頭部就知道，這個頭的尺寸并不容易測量，到了晚上，當胡利安跟他說起蒙塞拉山脈那幾座崎嶇的山頂時，富爾杜尼也覺得很有道理。“爸爸，我絕對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但是，您也知道，替客人量尺寸，我做來更加順手，因為您容易緊張。所以，還是讓我來吧！”

”胡利安雖然很清楚這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但并沒有因此而膽怯退縮，他說：“阿爾達亞先生，您頭上沒有幾根頭發(fā)可以讓我們抓著，要把您耍得團團轉(zhuǎn)也不容易??！您頂上的皇冠，就像斗牛場，我們再不趕快做幾頂帽子給您戴上，秋風一吹，您的頭頂七零八落的，看起來恐怕就像巴塞羅那的街道地圖了?！甭犃诉@段話，富爾杜尼心想，這下死定了。然而阿爾達亞不動聲色，雙眼直盯著胡利安。就在這時候，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他發(fā)出了多年來不曾有過的開懷大笑。

“您這個孩子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富老板。”阿爾達亞高興地說道，只是，他最終不記得帽子師傅的姓氏是富什么。

從那一刻起，里卡多·阿爾達亞先生才知道，原來他的頭形很不容易量準尺寸，但是大家因為畏懼他、奉承他，總是百依百順地讓他踩在腳底。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馬屁精、膽小鬼，還有所有在他面前態(tài)度軟弱的人，無論是身體、心理或道德方面。于是，當阿爾達亞發(fā)現(xiàn)這個出身卑微的小學徒，不僅膽識過人，還居然敢開他的玩笑，便決定把這家帽子店鋪列入理想的店家隊伍中，當場把訂購數(shù)量再加了一倍。那一整個星期，他每天都高高興興地來讓胡利安量尺寸、看式樣?？吹竭@位全省知名的大人物和那個連他自己都很陌生的兒子在一起談天說地、有說有笑的，安東尼·富爾杜尼驚訝萬分，兒子從來都沒有和他自己聊得這么熱絡(luò)，多年來也從沒有對他展現(xiàn)過如此豐富的幽默感。那個星期接近尾聲時，阿爾達亞把帽子師傅拉到一旁的角落里，他有話要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