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本身就是權力
造成教科書被一種官學思想籠罩的原因,有可能是因為這些編輯教科書的人,本身就是受害者。包括我在內(nèi),成長過程中受到的官學教育已經(jīng)發(fā)生作用,我要用非常大的力量才能夠去對抗,即使如此,我講課時可能還是會口口聲聲提到天地君親師。我的意思是說,今天書讀得越好的人,越可能是官學的闡述者,因為,官學已經(jīng)滲入骨髓了,要反,很難!
我們看到明朝的徐渭和張岱都是反官學的,可是三四百年過去了,他們的思想并沒有成為新的正統(tǒng),還是被列在旁門左道,沒有人敢去承認它。我想,革命者是寂寞的,必須孤單地在自己的時代里去對抗巨大的官學,而這個官學又是擁有多么大的力量,讓它可以轉變成各種形式,加強本身的穩(wěn)定性。這種穩(wěn)定是危險的,當一種文化已經(jīng)長久穩(wěn)定到一種程度,就很容易變成統(tǒng)治者愚弄人民的手段,我寧可它是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因為不穩(wěn)定才有調(diào)整的可能。
今天我們要把“國立編譯館”的官學權力拿掉是容易的,但是要把官學思想的陰影從編撰教科書的人身上除去,卻是非常困難。因為官學思想已經(jīng)變成一種像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講的,知識本身就是權力。這些人通過這么多次考試,拿到學位,拿到編撰教科書的資格,他當然會成為官學的維護者,不然就跟自己的身份抵觸了。
但是就像那位學生與老師的對話,當學生問出“可不可以不死?”的問題時,思想就有了顛覆的契機。當我聽到這句話時,我覺得我們的啟蒙運動要開始了。而當他進一步問出:“官要做到多大才應該死?”就是對于權力的質疑:你告訴我要忠君,那你先表現(xiàn)給我看呀,我要先檢驗你們的節(jié)操,才決定我要不要去做。一九四九年時,有人就跑啦!他們沒有做左忠毅公,也沒有上梅花嶺,而是飛到世界各國去了。我想,年輕一代應該有更多這樣的思考力,去反證這些問題。
當然,我不是反對這些文章收錄到教科書里,我要強調(diào)的是“平衡”,是要讓下一代有氣節(jié),也要有性情,要理性,也要幻想,一個多元的人才是完滿跟健全的,如果只有一個部分,就會非常危險。
千錘百煉的經(jīng)典
教育真的要一步一步地轉型,文化改革本來就比政治制度的改革要難、要慢得多,因為大家還在一個框框里,這個框框一下子無法動搖。但對島上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機會,而且剛好,我說的“剛好”是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臺灣與大陸隔著一道海峽,相對于正統(tǒng)文化,是處于邊陲,我覺得“邊陲”真的是一個最可愛的位置,它不是中央,如果今天我們身在北京,那就沒話說了。
在美術史上,現(xiàn)在北京畫派跟南京畫派有很大的不同。南京一直是南朝的首都,也是對抗北京(北方政權)的地方,所以南朝文化一直有一種個人的、比較文人的、反官學的思想,它不是那么明目張膽,但是有一種潛意識里的反官學。你看歷史上,北方有難就往南京逃,這些逃難的人沒有選擇悲壯的死,而是創(chuàng)造出自三國吳晉到南朝宋齊梁陳的“六朝金粉”景象,去追求一些感官的、浪漫的東西。一直到現(xiàn)在,北京畫派還是大山大水,繼續(xù)偉大的傳統(tǒng),南京畫派就出現(xiàn)像徐樂樂這樣的新文人畫,他們不去比偉大,他們覺得我本來就不偉大,他們就是要畫一些有趣的小品。
與南京相比,臺灣是更邊陲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我們要思考什么是該選入教材的“經(jīng)典”時,選擇就不會只是現(xiàn)在認知的漢語經(jīng)典,漢語應該也要包括河洛話、客家話吧?原住民的作品是不是經(jīng)典?臺灣割讓日本期間,如賴和、楊逵這些作家,用日語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不是經(jīng)典?在那個時代,他們接受了一個語言,這個語言就是他們的官學,他們講日本話,又用日本話寫了像《送報夫》這種抗議政權壓迫的文章出來,我們要把它翻譯成中文閱讀嗎?
這些問題是一連串的問號。這些問號代表的是挑戰(zhàn),其實經(jīng)典之所以為經(jīng)典,是要不斷接受挑戰(zhàn),不接受挑戰(zhàn),就不配叫經(jīng)典。很多人不敢批判經(jīng)典,我卻認為,經(jīng)典文學本來就不是拿出來做神像供奉,是要“千錘百煉”的。像《詩經(jīng)》、《楚辭》這樣的經(jīng)典,也是經(jīng)過一再的挑戰(zhàn),譬如說蒙古人入主中原時,蒙古人為什么要讀《詩經(jīng)》?里面描述的內(nèi)容又與他們的生活無關,但是《詩經(jīng)》還是被傳承下來了,它通過挑戰(zhàn)了。
我覺得臺灣尤其適合去挑戰(zhàn)經(jīng)典。我舉美術史為例,當我們說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是經(jīng)典時,沒有人會懷疑,可是如果我問日本殖民時代的畫家陳澄波是不是經(jīng)典?這就是可以討論的,因為日本殖民時代這樣一個畫家,他對臺灣的經(jīng)典性簡直跟范寬在北宋建立的經(jīng)典性是相等的。當我們在臺灣,可以去討論兩者的并存性,可是如果是在廣東、在南京,就沒有機會了,我的意思是說,只有在臺灣你會為他爭辯,在大陸沒有人會為他爭辯的,這是創(chuàng)作者對一個地方的特殊性,也是我們要特別珍惜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