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皮書,烏拉尼亞,希臘神話,在她看來,這些比山里發(fā)生的事情更重要。不過,她每天早晨還是要出門,去街頭巷尾打聽消息,去面包店、雜貨鋪里聽聽大家都在說什么。仿佛父親就要出現(xiàn)在村口,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就像他當初的突然消失一樣。
秋天來了。敵人已經(jīng)進了村子。外面響起馬達聲,與氣喘吁吁的小汽車不同,馬達同時奏出兩個聲部的音樂,一個尖利,一個低沉。那天早晨,我被馬達聲吵醒。屋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怕得要命。墻壁和地面都在顫抖。廚房里,我看見母親和祖母站在窗角。她們已經(jīng)把藍紙取了下來,陽光涌進廚房的每一個角落,好像過節(jié)一樣。我祖父于連坐在他的安樂椅上,凝視著前方,我看到他的手有點顫抖。
“達尼埃爾。”母親輕聲喚著我的名字,只是音調(diào)有點變了。我走近窗邊,她一把將我拉過去,緊緊貼著我,用身體把我護住。我感覺到她的胯骨頂在我臉上,我踮起腳尖,使勁想往外看。
外面的馬路上,一列卡車正在緩緩前進,馬達的隆隆聲震得車窗玻璃在顫抖。車隊沿著山路向上開,一輛接一輛跟得很緊,遠遠看上去,如同一列火車。
我被夾在墻角和母親的胯骨中間,只能看到卡車的雨篷和車窗,仿佛車里一個人也沒有似的。我望著長長的車隊,聽著隆隆的馬達聲,車窗的振動聲,似乎還有母親的心跳聲,我把腦袋緊緊貼在母親的胯上。恐懼彌漫著整個房間,整個山谷。除了馬達的隆隆聲,外面一片空寂。沒有一個人說話。院子里的狗在叫喚嗎?
過了很久很久??ㄜ嚨穆÷÷暫孟裼肋h不會停止似的。敵人沿著山谷繼續(xù)向上爬,潛入高山的峽谷地帶,朝邊境方向開去。陽光照射在廚房的墻壁上。我們的頭頂上,天藍藍的,依然是夏季的天空。也許,云團已經(jīng)在北邊聚集起來了,聚集在高山的群峰之上。剛才被馬達聲嚇跑的蒼蠅現(xiàn)在又開始在桌布上跳舞了??墒?,祖父于連沒想要打它們。他靜靜地坐在桌前,陽光恰好直射在他臉上。他是那樣蒼白、衰老、高大、清瘦,他的兩只眼睛被陽光穿透,宛如兩只透明的珠子,泛著藍灰色。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記憶中留存下來的,竟是祖父的這副形象,覆蓋在他所有的照片之上?;蛟S是他那空洞的眼神和蒼白的臉色使我明白了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事件的嚴重性,明白了從我們窗下爬過的、好似一條長長的深色金屬怪物的敵人究竟是什么。
那天早晨,馬里奧死了。馬里奧就像我的大哥哥一樣,有時候陪我在屋后的院子里玩耍。他年紀輕,有點瘋瘋傻傻的。后來,我猜想到,他也許是我母親的情人,不過這僅僅是個猜測,因為母親對此從未提過一個字。
我躺在祖母的床上,望著門底下透進來的陽光,開始恍恍惚惚。
大家都走得遠遠的。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喊母親,一個哀嘆的聲音:“玫瑰鷗!”父親的臉色很暗,不是在陰影里,那是被煙熏黑的?!懊倒妃t!”那聲音重復著,不是男人的聲音,倒更像是我祖母的聲音。緩慢地,拖著腔。我時常做這個夢。父親走時,我還是個嬰兒,但我確信,出現(xiàn)在門里的那個人就是他。聽到呼喚母親的那個聲音,我感到非??謶帧N覐膩頉]有跟任何人講過這件事。
那天早晨,正當我做著這個夢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炸響。爆炸聲很近、很響。我被驚醒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祖母回來了,她去院子里喂兔子。她把兔子藏在柴堆后面,以免被人偷了去。過上一陣子,她就會宰掉一只兔子,把兔皮剝下來。她弄得很干凈。我在院子里看她弄過一次。兔子被釘在墻上,地上一攤鮮血,祖母的手紅紅的。
又過了一會兒,母親采購也回來了。她買了一個大圓面包,一鐵壺奶,還有幾根帶葉子的蘿卜做湯用。她把東西擱在桌上。祖父于連一口一口地喝菊苣湯,吸得很響。往常,祖母準會沖他喊:“別喝那么響,煩死了!”但那天,她什么也沒說。母親好像很傷心。我聽見她和祖母低聲說著什么,她們在談馬里奧。我當時并沒有聽懂。后來,很久以后,戰(zhàn)爭結束后,我才明白。馬里奧要去橋上安放一枚炸彈,那是敵人去山口的必經(jīng)之路。
當我終于明白馬里奧死去的時候,我回憶起了所有細節(jié)。人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向祖母描述馬里奧的死。馬里奧穿過村口的高地,他把炸彈藏在包里,一路飛跑,也許被一個小土塊絆了一下,他摔倒了。炸彈爆炸了??墒?,人們沒有找到他的任何東西,這很神奇。
馬里奧似乎飛向了另一個世界,飛向了烏拉尼亞。年復一年,我?guī)缀跻鼌s這一切了。直到那一天,過了很久以后,我偶然遇見了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