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信箱里有老萬和張岸的郵件。
老萬名叫萬重山,是我工作的那家公司的老板,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公派留學生,學火箭動力學的博士卻辦起了貿(mào)易公司。第一次一起吃飯的時候我還誠懇地替他惋惜,問他為什么不替國家航空事業(yè)貢獻青春。
當時我們坐在落地窗戶旁邊,風吹過白色紗簾拂過桌角,他很滿意地咂著嘴一邊切著盤子里的食物,一邊看著我說:“搞航空?那我早去山溝里了,或許老婆也娶不上呢。哪兒有牛排吃,哪兒能認識這么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這番話。他半抬起頭,目光飄忽不定。我突然對眼前這個人生出很大的厭惡,腦子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用叉子叉死他。
可是又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于是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那,萬總您有女朋友了嗎?”
老萬想了想,眼珠子不飄了,盯著我一口氣地說:“唉,雖然有了,但是她并不適合我?!?/p>
在學習成長與獨立的此時此刻,很多時候其實我是不清楚的,并沒有人教過我,接受與拒絕的底限到底在哪里。
前一天我沒有去上班,是因為途中地鐵壞了,于是陪張岸去看火車站并且欣賞他的煙斗。老萬本來對我的工作時間就沒有要求,相應(yīng)地我對于工資也沒什么要求。
我回郵件說下午會去單位,請他把報表準備好我?guī)退沓鰜怼?/p>
我給自己泡了一杯紅茶,打開張岸郵件的時候,電話也響了,是昨天那個號碼,結(jié)尾兩個數(shù)字是62。
響了兩聲以后我接了起來,“喂?”
“喂,是我。你昨天睡得還好嗎?”是張岸,他沒有說他是誰,我愣了一下。他周圍很嘈雜,一聽就知道已經(jīng)在地鐵里了。
“嗯。”我有點兒奇怪,他的語氣也怪怪的。
“我今天要去凡爾賽周圍拍一組片子,下午能早點兒回來,能一起吃晚飯嗎?”話語間隙有一些欲語還休,然而卻是溫柔的,溫柔似這初夏的清晨。
“嗯,好……好吧?!陛喌轿医Y(jié)巴了,我壓根沒有想到還能再見到這個人。
這時候,我打開了他的郵件。
吳涯:
昨天我給打電話沒有接,其實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的。
我教你拍照好不好?你拍的照片太差了。
張岸即日
掛斷電話打開窗戶,六月的巴黎還不是太熱,可是已經(jīng)滿是夏天的氣息了。我的窗戶正對著院子大門,在一層。
胖胖的房東菲利普太太經(jīng)過,敲敲我的窗戶,笑瞇瞇地問:“有新鮮的櫻桃,我剛?cè)フ?,你要一點兒嗎?”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微笑,從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開始,是無法抑制地從心底乍現(xiàn)出的小小喜悅。
巴黎的夏天挺好啊。
那天,我穿了紫色薄毛裙子和淺橙色外套去上班。用來搭配的鞋底子很滑,一定要用力踩出響亮的聲音才覺得安穩(wěn)些。我本來不想穿這樣難走的鞋的,可是我知道單位里其他女同事不太喜歡我,因此就偏要打扮得漂亮些去工作。
紫鞋子上綴了一顆大扣子,一踩就左右搖動。我踏出很大的聲音,走進辦公樓,心里卻不踏實。
果然,在老萬還沒到辦公室之前,三個女同事怪聲怪氣地挨個問我昨天為什么沒來上班。我不知道昨天是誰接的電話,假惺惺要我別來上班了。所以也只好挨個向她們解釋說,地鐵壞了,車上有個人突發(fā)急病,其他乘客就拉了緊急剎車閘。
這三個女同事一個穿著過時的格子襯衣,一個戴著塑料框的大眼鏡,還有一個戴著牙套。她們目光躲閃狡猾,我只知道她們并不喜歡我,但是并不清楚為什么第一天來工作她們就在背后竊竊私語。
但放低姿態(tài)往往是沒有用的,辦公室一個男生進來在我的電腦里查資料,一個扁頭女在后面陰陽怪氣地說:“小劉你注意點兒啊,吳涯的電腦可不是誰都能看的?!币鹨魂嚳鋸埖男β?。
那男同事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居然一慌把插銷碰掉了。那些人笑得更夸張了。
我的辦公桌在總裁辦公室后面,工作時候是背對著所有人的,左邊是白得扎眼的墻壁。自從我來上班以后,發(fā)現(xiàn)身后其他辦公桌都離我越來越遠,使我與她們之間有一條鴻溝。
老萬過了一會兒走進辦公室,已經(jīng)挺熱的天氣里也是嚴嚴實實的長袖襯衣和領(lǐng)帶。襯衣塞在褲子里的,他脖子很短,領(lǐng)帶系得緊一些就挺可笑的了。
他看到我,咳嗽兩聲瞇著眼睛笑著說:“吳涯來了,今天幫我把上個星期的賬目對出來吧?!?/p>
我點點頭,去拿賬目表。我本來不懂會計的,這些都是最簡單的抄抄寫寫的工作,可是報酬卻不低。我當時就嫉妒地和路菁菁說,你們讀財會的太好找工作了,不像我們文科生,讀到碩士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
我的手機鈴是風笛聲,老萬的規(guī)矩是辦公室里可以打電話但是不能聽到手機鈴聲。于是我把聲音調(diào)成最低,在手邊放著,一邊對賬目一邊不時瞥一眼屏幕。
張岸在工作間隙斷斷續(xù)續(xù)地打來電話,都是說些沒用的話。
四點鐘詢問是否可以去塞納河邊清談,五點詢問是否可以看一場電影,六點詢問是否可以一起吃晚飯。
老萬大概看出我有事,也不言語,只是踢踢踏踏地走過來又加了一沓支票,要我整理出來。偏偏又做錯了一張跟單,我只好整本都撕掉重來。
我在整個下午喝了好幾杯冰水,然而還是覺得無法平靜下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有點兒想見他--那個黝黑的、高大的、穿著黃色風雨衣的男人。
七點半,我終于走出辦公大樓。
張岸的電話如約而至,“下班了嗎?”
“嗯?!?/p>
“我也正在往巴黎趕。你說咱們在哪兒見面?”
“你就坐C線好了,在ST-MICHEL下車,我在車站等你。”
“好。一會兒見。”
我到得早一些,在他將到的地鐵站口安靜地坐下來等待。
過了半個小時,他還是沒有來。我一看手機,已經(jīng)有二十多個未接來電了。周圍太嘈雜,總是聽不到鈴聲,也有可能是我陷入了沉思中,忽略了周圍的一切。
我打過去:“喂。”才響了半聲就被接起來,“吳涯,你先回家,別等我了。我迷路了,不知道在哪兒了。我去你家看你,你別等了?!?/p>
“???行啊。你還記得怎么走嗎?”我心里暗暗說,真笨吶。
“傻瓜,”他倒罵起我來了,“我要是知道怎么走會迷路嗎?不過你放心好了,我總會找到的。等著吧?!?/p>
我想了想,說好。
這一等就等到了十一點半,我掛在網(wǎng)上寫日記。突然很想查一查他的名字,他曾在車上和我說:“小姑娘,我真的不是壞人,你看我證件。”我想著他那樣子就笑出聲來。
他拿著那樣一張大的塑封的卡,應(yīng)該算是個名人吧。
我在GOOGLE里輸入了那兩個字,居然跑出來一大堆新聞。
我一頁一頁地翻下去,一條一條看下去。
才知道,原來他是那樣的一個人。
他曾經(jīng)去拍攝過愛滋村,鏡頭下有一張哭泣的臉。那人被拉著還是直直往地下坐去,滿目蒼夷,只有眼淚不斷淌下來,那張瘦到脫型的臉已經(jīng)麻木了。
他報道過的一個與病魔做斗爭的少年我也在電視里看過的。那時候還在家里,我靠在媽媽身上討論著要給他匯些錢,一邊剝開心果。
他去拍攝了經(jīng)歷過南京大屠殺的幾位老人,有一只枯瘦的手伸出鏡頭外,背景模糊,卻久久延伸下去了。
他還曾經(jīng)在非典時候駐扎定點醫(yī)院拍攝那場全民的浩劫。那年我剛大學畢業(yè),被關(guān)在學校里不能出去。要當時的小男朋友買QQ糖雞肉卷和啞鈴送來,我們隔著校門擁抱,如同許多情侶一般。
他還去拍攝了小煤窯里工人的生活,拿到法國來獲獎的那天我還在遙遠的南部裹著大衣發(fā)呆。
而那幾千張照片背后,有一張同事拍攝的他的肖像。他半隱在黑暗里,相機放在膝蓋上。熱淚盈眶,只為著別人的苦難。
還有一張是被別人抓拍的,他扛著一只黑匣子照相機。
只有側(cè)面,神情專注到似乎全世界都不被放在眼里。那些照片那么好,我想一一點擊保存,想了想又沒有。
這時候,電話響了。
是張岸打來的,我看看表已經(jīng)凌晨十二點半了。
“我在地鐵站,就你家門口的這個,我有點兒東西想送給你?!蔽壹泵ε艹鋈ィ只貋砟昧艘粋€蘋果。
我慌慌張張地跑到地鐵站,轉(zhuǎn)個彎就看到了他。
我慢下了腳步,看著眼前這個人,朝他走過去?;疑耐馓?,還是背著很大很大的一個包。他那樣高大,微揚著頭,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樣子。
他滿頭的汗,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來了。”
我點點頭。
“你都睡了吧。我不認識路,丟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丟了好幾次。”然后又馬上說,“你看,我還是找著了,巴黎的地形也不是多復(fù)雜么?!闭f完,自己先笑了。
月亮很好。這個曾經(jīng)歷過許多生死浩劫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微笑,目光惴惴如少年。
他說:“明天我就要去德國了,去一個月?!?/p>
我點點頭,“知道的?!?/p>
他又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東西。”
說完從衣服里拿出一個小包,包得嚴嚴實實的。
我打開來,是兩個粽子。
張岸看著我傻乎乎地笑,“今天中午別人請我們吃粽子,我覺得很好吃,就要了兩個給你。今天是端午節(jié)。”
我是有點兒感動了,一把拿過粽子低著頭不看他。這是我在巴黎的第一年,在法國的第三年。這是三年間,第一個送給我粽子的人。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站在地鐵站外面,一邊看天空一邊等末班車來。
他突然說:“吳涯,你送一樣東西給我吧?!?/p>
“你要什么東西?”
“隨便什么?!?/p>
“哦。”我在隨身的包里翻來翻去,找到一個敷眼睛的冰袋給他。
他一把奪過來,放進口袋里,又用手壓了壓,好像很放心的樣子。
“吳涯,這個東西我一定會還給你的。等我從德國回來,我就還給你?!?/p>
我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個約定,一個對于重逢的約定。
我依然是很緊張,可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玩指頭,“你不是國內(nèi)還有好多事兒嗎?不一定再回巴黎了吧?”
他不再說話了,像個小學生一樣坐得直直的,雙手放在膝蓋上。
“我……我給你發(fā)的郵件收到了嗎?”
“收到了,你說要教我拍照?!?/p>
“嗯……嗯,我昨天晚上睡不著,仔細想了一晚上。要不……要不我教你拍照吧。我教你拍照,你做我女朋友吧?”
他說得很慢,很結(jié)巴??墒锹曇魠s很大,一個字一個字回響在空曠的候車室里,我清清楚楚地被嚇了一跳。
“???”
“我教你拍照,你做我女朋友,咱兩交換吧?!?/p>
我指指他后面說:“你看那誰來了?”他回過頭,我飛快地跑了。這時候,車站的廣播也響起來,“乘客們注意了,末班車就要進站,請大家在站臺等候?!?/p>
張岸發(fā)現(xiàn)受騙了,想回頭追我,我沖他大聲喊:“快上去吧,末班車來了。一路順利。”
我潛在黑夜里,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卻看得到他,他的眼睛那樣亮。
那天夜里,睡夢中一直有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K坪跤袃蓚€小人在悄悄說話,我想使勁看清楚,只看到一個穿裙子的小女生背影。她還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倏地飛走了。我突然想起,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夢了,夢境里有一個已經(jīng)畢業(yè)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