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初,我碰到了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當(dāng)然,我是在夢里碰到他的,誠如我碰見米克·賈格爾和穆阿邁爾·卡扎菲。在夢里,我正在父母家,穿著浴袍,往浴缸里倒浴鹽,突然有人敲門,說拉姆斯菲爾德來見我。我沒料到他會來,我對自己當(dāng)時的形象也有所覺悟,但我覺得這是跟國防大臣談話的唯一機會。于是我沖進少女時代的臥室,會面就在這兒舉行。拉姆斯菲爾德緊跟著也進來了,身后跟著一位名叫詹姆斯·韋伯的神秘聯(lián)邦官員,還有一群黑著臉的助手。所有人都穿著深色西裝,但沒人提到我的浴袍。一連串拘謹(jǐn)?shù)淖晕医榻B后,我開始提問題。
突然之間,喧囂一片,因為我們一下子從我原先的臥室變到了一處空曠、巨大的機場入口。我們坐的地方,正對著停機坪,幾碼開外就是冒著煙轟鳴的噴氣機。我使勁地大叫,可拉姆斯菲爾德和韋伯緊閉著嘴,一語不發(fā)。他們什么也沒聽見。接著,飛機的引擎突然停了下來,四周嗖地一下安靜了。結(jié)果,我重復(fù)問題的聲音就顯得特別響亮:我們買這么多從中國來的東西,這對美國工人來說是好是壞呢?
韋伯說:“這并非事出偶然,這是我們身為美國人所做的抉擇。”我把這話寫了下來。接著一個深色西裝的陌生人撲了過來,把韋伯拐走了,于是只剩下了拉姆斯菲爾德和我。他說,他也該動身了,我陪他上了飛機。拉姆斯菲爾德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打量著他的側(cè)臉,發(fā)現(xiàn)他比電視上顯得老得多。我還發(fā)現(xiàn),他看起來仿佛有點像是中東人,還把頭發(fā)染成了一種不自然的黑色—他變成了安瓦爾·薩達特,幾年前被恐怖分子暗殺的埃及總統(tǒng)。
次日清晨醒來,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韋伯說的話寫下來。攪咖啡的時候,我對凱文復(fù)述了自己做的夢,還帶著恰如其分的莊嚴(yán)感,引用了韋伯說的話。“最薄弱環(huán)節(jié)”卻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
“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他傻笑道,“他根本不是和你一路的啊。”
我早就該知道跟他說就這結(jié)果。
之后,我開始調(diào)查詹姆斯·韋伯這個人的身份。在夢里,韋伯精妙地概括了美利堅合眾國與中國的關(guān)系,我也愿意把這功勞歸到他頭上,但那到底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他當(dāng)真說過呢?我以為,既然是我夢到某人說了什么話,那這句話的首創(chuàng)權(quán),歸根結(jié)底該算我的;可要是我曾在新聞報道里讀到過真正的詹姆斯·韋伯對中國發(fā)表的評論,只不過在夢里又想了起來,那該怎么算?
真正的詹姆斯·韋伯先生并不難找,他自己有網(wǎng)站。他是海軍部前部長,越戰(zhàn)英雄,暢銷書作家—雖說我沒讀過他的書。在我夢里,他蒼白瘦弱,西裝晃晃悠悠地掛在身上,公文包的重量都把他給壓垮了。而真正的詹姆斯·韋伯頭發(fā)濃密,外表健壯,就好像一巴掌就能把你打趴下。網(wǎng)站上說他從前是拳擊手,看起來也真的像。
真正的詹姆斯·韋伯喜歡談?wù)搼?zhàn)爭,尤其是越戰(zhàn),但我找了半天,并沒看到他對美國人民迷戀中國進口貨發(fā)表過什么看法。我得出結(jié)論,他在我夢里說的話,應(yīng)該屬于我的下意識想法,或者至少這么說,夢里那位詹姆斯·韋伯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都是一回事兒。
最初,我對夢里韋伯一針見血的概括相當(dāng)自得。他怎么說來著?并非事出偶然,而是我們身為美國人所做的抉擇。真有點像周日脫口秀上聽到的那種東西。但我想得越深入,對夢中韋伯看世界的觀點就越發(fā)感到懷疑。不錯,很多美國人—據(jù)我所知是大多數(shù)美國人—對中國賣的產(chǎn)品買個沒完,但這真的是他們做的抉擇嗎?還是僅僅是因為受不了便宜玩具和電視的誘惑而短視盲從?
再說,韋伯給我的算是什么回答?我問他中國進口的東西對美國工人是好還是壞,他卻給我來了個無厘頭,把我推離了軌道。乍一聽起來他顯得很聰明,可我越想越覺得他像個虛弱、營養(yǎng)不良的失敗者,光靠塞在他公文箱里的那些官僚文件過活。他不是在為我說話,再也不是。其他人盡可以繼續(xù)圍在中國食槽邊搶食,可今年,我做了另一個決定,而且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會堅持到底。
所以,去你的吧,詹姆斯·韋伯—確切地說,是我夢中的詹姆斯·韋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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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婚16年,你大概會以為夠了解一個家伙了。之后,你知道他能力有限,發(fā)現(xiàn)他鬼鬼祟祟,健忘,不擅掩飾。至少,在春天將臨的一個美妙星期六,我發(fā)現(xiàn)凱文就是這么一號人。
事情伊始,全無預(yù)兆。我站在屋外的露臺上,戳穿了家得寶的塑料口袋,照看著沙箱里的孩子們。剛才凱文去了趟家得寶,拿回來一袋子叫人提不起興致的東西:一條美國軟管,一大把便宜兒童畫筆。我發(fā)現(xiàn)這些畫筆跟我前幾天在車庫里看到的舊畫筆一模一樣—而舊畫筆,是中國造。我拾起一支新畫筆,看見標(biāo)明產(chǎn)地的標(biāo)簽給撕了;我又拿起一支,這支上的產(chǎn)地標(biāo)簽掉了;再拿起一支,還是一樣。我抬起頭,凝望著遠處的草坪,琢磨為什么會有人要這么費事兒地弄掉一堆便宜貨上的標(biāo)簽。
正在此時,凱文大步邁進了我的視線,肩上扛著一袋20磅重的草坪護根料,嘴唇緊緊地抿著,一副果決的樣子。東西挺重,可他步子還是邁得很大。他很喜歡在開春兒給草坪培土,用鐵鏟戳開袋子時,就仿佛在用刺刀對付敵人。過一會兒,他就會吩咐孩子們讓開路,然后干上一整天的培土活,在草坪上揮斥方遒,像個將軍。
我叫住他,把畫筆扔了過去。
“你注意它們是哪兒產(chǎn)的了嗎?”我大聲問他。
我的話,讓凱文的膝蓋冷不丁地一彎,接著肩上的袋子砰地一聲掉在了地上。他身體開始發(fā)抖,用手撐在膝蓋上。有那么一刻,我還以為他病了??删o接著,他抬起頭,裂開嘴,露出至少20顆牙齒。
“中國。”他脫口而出,笑得話都說不順溜了。我從陽臺上對他怒目而視。
“我坦白,”過了幾分鐘,他用手指拍了拍眼睛,說,“但我害怕你會叫我去退貨。”
他說,他根本沒想要檢查畫筆是哪兒產(chǎn)的,等回到家得寶的停車場,蘇菲在汽車后座上哭鬧起來,才記得有這么回事兒。于是他看了標(biāo)簽,發(fā)現(xiàn)是中國造。他想,拽著哭鬧的孩子回店里去退掉價值59美分的畫筆,沒門兒!于是他站在車旁邊,伴著蘇菲越來越響亮的哭聲,一支挨一支地把畫筆上的標(biāo)簽給撕了。
“我原本希望你沒發(fā)現(xiàn)。”他說。
“切,我當(dāng)然會發(fā)現(xiàn)。”我說。
笑聲漸漸止住,他顯得有點擔(dān)心起來。
“你想讓我怎么做?難不成你真的要我開車過去退貨?”
“我不會要你做任何事,”我說,“但你得對得起你的良心。別再出這種事兒。”
他認(rèn)罪伏法地點點頭,重新把護根料袋子扛上肩,朝著花圃走去。他居然吹起了口哨。
我不能怪凱文撞上了中國,最近幾天,我也連續(xù)碰到了中國的東西。我發(fā)現(xiàn)雜貨店的九折柜上放著芭比形狀的中國巧克力;J. Crew的郵購清單上賣起了中國婚紗;商店里假日貨品柜上所有塑料復(fù)活節(jié)彩蛋和布娃娃兔子都貼著中國制造的標(biāo)簽。以上概無虛言,因為我挨個兒檢查過。
不過,凱文對中國畫筆事件的輕松心態(tài),仍然是個麻煩,因為在這一年剩下的日子里,我只能利用愧疚情緒,讓他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地過。嘮叨顯然沒用,要是我逼他太甚,他還擊就更猛。我不敢叫抵制中國運動半途而廢,可凱文會。從實際上來說,他已經(jīng)這么做了。要是我弄得過火,麻煩可就沒完了,而且他還會背著我買更多中國東西。反過來說,要是我對他太寬容,他明明犯了錯卻沒受懲戒,他肯定會再次搞鬼。我指望他有點怕我,但我們都結(jié)婚16年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可能辦得到這一點。我決定偷偷檢查他買的東西的標(biāo)簽,就好像有些妻子愛檢查丈夫衣領(lǐng)上有沒有口紅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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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皇前?,你假裝的吧?”我說,“你開玩笑的吧?”
“為啥???我可不覺得丟臉,”凱文說,“我覺得自己腦瓜子好使。”
“你太荒謬了。”我說。
“我很好。”他說。
3月中旬的一個溫?zé)嵯挛?,凱文下班回家,整個人都變了。變的是他的臉—居然戴著一副兒童太陽鏡。還不只是兒童太陽鏡哦—是超小款的女童太陽鏡,熱辣的粉紅襯黑色,一邊的鏡片上還寫著“街頭美少女”字樣。“街頭美少女”是一出兒童節(jié)目的衍生玩具,一組樂呵呵的中國造洋娃娃。凱文的腦袋一定是給這副小到不行的太陽鏡給壓傻了,可當(dāng)我提醒他趕緊把它摘下來扔掉時,他反而做出“我偏不”的挑釁樣子。更糟的是,他告訴我他是在哪兒找到那玩意兒的—在幼兒園的失物招領(lǐng)籃里,緊挨著家長簽到表。
“你偷的?”
“我觀察好久了,”他說,“它擱在那兒好幾個月了,說不定都有一年了。它不算是失物,誰想要誰要。”
凱文墮落到這般田地,始于上個星期他把自己的意大利太陽鏡給弄丟之后。自從發(fā)現(xiàn)眼鏡不在了,他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那副太陽鏡他戴了10年了,他堅稱戴上它,自己就好像《壯志凌云》(Top Gun)里的湯姆·克魯斯。他知道,要是想不買中國產(chǎn)的太陽鏡,就會花掉一大筆錢,可我們最近正好缺錢。前幾天,他工作上的一個朋友,為他的困境提供了一段哲學(xué)般的建議,讓他大感振作。朋友說,人是不會丟太陽鏡的,他們只不過是把它放進了一個遍及全球的遺失物品摸彩袋里。凱文沒有弄丟自己的意大利太陽鏡,而是把它捐進了摸彩袋,朋友說。另外一副由別人捐贈的太陽鏡,很快就會出現(xiàn),到時候,凱文盡管自便取用,朋友強調(diào)說。
“你的學(xué)生,會把太陽鏡撂在教室里,”朋友向凱文拍胸脯,“那就是你的下一副太陽鏡。”
這一可疑推論的最終結(jié)果,成就了今天下午我家廚房站著的這個討厭家伙—一個46歲老男人,戴著一副女童太陽鏡!
“讓我瞅瞅。”我說。
太陽鏡后頭的男人一臉懷疑。
“你不會故意把它弄壞吧,嗯?”凱文問。
他分外不情愿地把眼鏡遞給我,我朝鏡架里瞟了一眼。誠如我的懷疑,它是中國貨,但凱文知道規(guī)矩。禮物、廢料和二手貨,不在此次抵制行動之列。我把眼鏡還給了他。
“我希望你別當(dāng)眾戴它,”我說,“至少,看在我的份上,別這么做。”
“我當(dāng)然要當(dāng)眾戴它,”凱文回答,“我又沒有其他的太陽鏡。反正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他提醒我說,醫(yī)生吩咐他一出門就得戴太陽鏡,因為他年輕時曬了太多太陽,如今眼睛里長了個小瘤子。
“我確實需要太陽鏡。”他說著,把它重新架回了鼻梁。
兩天之后,我們再次在廚房里討論起了太陽鏡的話題。
“你為了這副白癡眼鏡跟卡羅琳吵架了?不是真的吧?”我問。
“那不是吵架,”凱文說,“只是爭論而已。再說,是我贏了。”
我悶哼一聲。
“當(dāng)然,你贏了,”我說,“人家卡羅琳才4歲。”
卡羅琳是維斯幼兒園班上的同學(xué)。她有一頭濃密的金發(fā),發(fā)束上差不多編著幾百萬根發(fā)帶,古怪精靈極了。今天,凱文和維斯一起在幼兒園餐廳吃午飯,卡羅琳告訴在座的所有人,維斯的爸爸是個偷太陽鏡的賊。凱文彎腰往盤子里撿雞塊和什錦水果時,把那粉紅襯黑色的太陽鏡塞在襯衣口袋里—“免得有人認(rèn)出來”,他之后告訴我說—但卡羅琳的眼睛尖得像老鷹。
“那是大個兒凱瑟琳的眼鏡。”卡羅琳大聲說。
“不是。”凱文說。
“是的!”她說。
“不,不是!”他重復(fù)說。
“您不該偷東西,凱文先生。”卡羅琳說,伸出指頭沖著桌子對面的凱文搖了搖。
“我沒偷。”他撒謊道。
“您偷了,”她說,“您偷了大個兒凱瑟琳的太陽鏡。”
“哈哈,沒偷!”他說。
“哈,哈。”她說。
“停,停,”我說,舉起手打斷凱文的故事,“我可受不了你繼續(xù)這樣說下去。”
凱文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不僅意猶未盡,他簡直興高采烈。接著,我想到一些事,腦袋飛快地轉(zhuǎn)起來。為了站穩(wěn)腳跟,我得靠著櫥柜上。我想起大個兒凱瑟琳來了,她是挺大個兒,去年她離開幼兒園去上學(xué)前班了,所以那副粉紅襯黑色的太陽鏡才會在失物招領(lǐng)籃里擱了那么久。
所以,卡羅琳沒說錯—維斯的爸爸偷了大個兒凱瑟琳的太陽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