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產(chǎn)生,作家的本領只使出一半,還有一半是把它寫下來,使讀者也進入那意象,或者說,使那個"象"進入讀者的"意"中。作家的文字必須"具象",不能"抽象",一旦抽去意象(這個解釋只在此處適用),作品就失去感人的力量。為了符合這個要求,"描寫"的功能占第一位。一般討論寫作的書都勸我們"勿以敘述代替描寫"、"勿以議論代替描寫",因為敘述、議論可能"抽象"。有人諷刺某些作品,說是"文學技巧不夠的地方用口號代替",因為口號大半是直接喊出來,未曾轉(zhuǎn)化成象。語文的記錄功能和論斷功能都是使人"知",描寫則是使人"感",作者不應該企圖使讀者"知道"有那么一個意象,而是企圖使那意象成為讀者的感覺。因此,作者必須充分發(fā)揮語文的描寫功能,長于描寫是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的技術(shù)條件。
有人說好文章是"好的意見說得好",我們在這里縮小范圍,強調(diào)"好的意象描寫得好"。好意象的條件是:鮮明、生動、新鮮,能見出作家的人格氣質(zhì)性情,那些人人傳誦引用的名句里面多半有好的意象。好的意象使句子好,好的句子也可能使意象好。"男女之事,就像一大筐黃豆里面碰巧有那么兩顆紅豆,而且,這兩顆紅豆碰巧不前不后、不左不右、肩挨肩、面對面地擠壓在一起。"這是"姻緣"的意象,妙在用豆(像人頭),更妙在用紅豆。"紅"字不但色彩鮮明,紅豆更有其歷史文化色彩,代表相思。意象有時靠句中一兩個字,"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全靠這個"灰"字。文言如此,白話何嘗不然?形容盛開的白菊"抖出一個水晶球來","抖"字極好,使人想見菊之肥,生命力之盛,同時也有點危機感,怕菊莖支撐不住。"那用寂寞寂寞加寂寞串成的晝晝夜夜",意象在"串"字,如果不用這個字,恐怕句子就"抽象"了。
為什么文學這么看重意象呢?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以語文為工具,必須把這個工具的特性充分發(fā)揮至盡,才可以在文藝的世界里占一個地位。工具的特性包括工具的優(yōu)點和缺陷。大凡使用一種工具,要知道這工具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通常,我們一面享有工具帶來的方便,也忍受工具加給我們的限制。但藝術(shù)家何等了得,工具的長處他要利用,工具的缺點他也要利用,他能把短處化為長處。水彩畫家的成就,固然離不開水彩顏料、畫筆和畫紙的長處,但是也可以說建筑在那些工具的短處上,化短為長,水彩畫乃成為畫壇上的一個門類。文學家深深了解,語文似乎天生為意象而設,在表現(xiàn)意象時,語文的長處充分顯出來,短處也不再是短處,若非語文有那"短處",文學作品也許不能列為八大藝術(shù)之一。
這話怎么說?原來語文有兩大缺點,第一個缺點是,語文代表事物,但事物永遠在變化、在演進,語文永遠追不上、說不完。有一個小故事可以代表語文的窘境,據(jù)說有一群住在米倉里的老鼠搬家,它們想把倉里的米也搬走,搬運的方式是把米銜在嘴里來回奔波,一只只老鼠去了又來,來了又去,說故事的人一直重復下去,非到倉米搬空不能有下文。什么時候才說到老鼠搬完了家?而且老鼠還有動作表情,而且搬家要費那么久的時間,中途有老老鼠死了,小老鼠生下來……怎么得了,永遠沒個完,即使口若懸河、死而后已也說不完一件事。語文怎么這么不中用!文學家說:沒關系,看我的。他用語文表現(xiàn)意象,而意象這玩藝兒恰恰不必把事物說完全,故意只說出一點點兒,沒說出來的比已經(jīng)說出來的不知要多出多少倍。為了解釋一首詩可以寫一本書,因為那首詩沒有把話說完。一本好小說可以令人一生回味無窮,因為那本小說沒有把話說完。為什么一定要說完?讓天下讀者自己去補充豈不更好?何不把"說不完"當作一項特色?所以他要寫意象。
語文的另一個缺點是不準確,我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可是他偏偏認為不是這個意思、是那個意思,而她又可能認為是另一個意思。"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連"蓬門今始為君開"這樣樸素的句子也可以有個別解。通常人們用語文溝通情意,促進了解,最怕弄擰了意思造成誤會,而大小誤會還是天天發(fā)生。使用語文的人天天提高警覺講求準確,往往把語文弄得又單調(diào)又呆板。有這么一個故事:某記者寫新聞,常常被采訪主任挑出毛病來,認為不夠準確。有一天,這位記者賭氣寫了一條新聞,報導某人表演魔術(shù),當場有二百四十一只眼睛盯著看。采訪主任問他:眼睛怎么會是單數(shù)?他說"這次我算得很準,其中有個人是獨眼龍!"文學家知道文字不易準確,也似乎不宜準確,就故意利用它的不準確,以產(chǎn)生文學上的意象。長堤選美,給美女定下標準,計有身高五尺(英尺)四,頸圍十四寸又四分之三,肩斜度二十度,大腿粗二十二寸,小腿粗十二寸,腳踝八寸半,寫得很準確,但是你看不見美女的影子。文學家不這么干,他形容美女"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模模糊糊,但是其中有個美人。家住臺中市府后街幾號之幾,很準確,沒有意象,不像個家,"我家門前有小河,背后有山坡",不準確,有意象,反而像個家。"準確"的效果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這樣固然很好,可是文學家并不滿意。為什么不來點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呢?為什么不讓讀者橫看成嶺、側(cè)看成峰呢?在植物學辭典里,一種花只是一種花,絕不與別種花混淆;在詩人筆下,一朵花是一個世界。文學自有千秋,不與植物學爭長短。
文學作品是字句組成的,也是意象組成的。作家積字成句,因為句子有意象;積句成段,因為段中有意象;聯(lián)結(jié)各段成篇,一篇作品可能是許多意象的組合。"枯藤"、"老樹"、"昏鴉"合成一個意象,寫出有些生命找到歸宿;"小橋"、"流水"、"人家"合成一個意象,寫出有些生活得到安定;"古道"、"西風"、"瘦馬"合成一個意象,寫出世上仍有荒原;"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合成意象,寫出安身立命的困難。這些意象又組成一個復雜的意象,表現(xiàn)了"狐貍有洞,天上的飛鳥有窩,唯有人子沒有枕頭的地方。"這個天涯的斷腸人究竟是無法得到小橋流水旁邊的"人家"呢,還是不甘心做老樹上的枯藤、昏鴉?他是"一生飄零",可憐,還是"四海為家",悲壯?他生存的價值小于"家",所以無家,還是生存的意義大于"家",所以棄家?有一首西部歌曲開頭就問:"林哥林哥不回家,千山萬水找什么?"……人人可以從中產(chǎn)生自己的話題,而且永遠說不完。
意象意象加意象,好的意象寫得好,把最好的意象放在最適當?shù)奈恢?,這就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