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馬特區(qū)韋龍街的一幢房子的五層樓上，娜娜和豐唐請來幾個朋友吃三王來朝節(jié)餅，以此來慶祝喬遷之喜，他們搬到這里已有三天了。
他們本來并未打算住在一起，這是在蜜月的熱戀中突然決定的。在她大動肝火，斷然把伯爵和銀行家趕出門的第二天，她感到自己周圍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現(xiàn)在她對自己的前景一下看得清清楚楚了：債主們就要涌進她的候見廳里，他們甚至?xí)缮嫠麄兊膼矍?，并揚言拍賣她的一切，如果她不聽從他們的安排的話；為了讓他們給她留下四件家具，必須要同他們沒完沒了地爭吵，直到吵得頭昏腦脹。她寧愿什么都不要。另外，奧斯曼大街的那套住宅她住厭了。這套房子的色調(diào)很簡單，幾個大房間全都涂刷成金黃色。在她與豐唐熱戀的時候，她就夢想有一間漂亮、明亮的臥室，仿佛她過去當(dāng)賣花姑娘時的理想在她的腦海中重現(xiàn)了，不過那時所理想的只是一個帶穿衣鏡的紅木衣柜和一張掛藍色棱紋布帳子的床。兩天之內(nèi)，她賣掉了她能夠賣掉的一切東西，如小擺設(shè)和珠寶飾，隨后，她帶著一萬法郎悄然離去，連跟女門房都沒打一聲招呼。娜娜溜走了，離家出走了，沒有留下一點蹤跡。這樣一走，那些男人就不來纏住她不放了。豐唐很聽話。娜娜要搬走，他連個“不”字都未說。她愛怎么做就讓她怎么做。他甚至像一個好伙伴那樣行事。他有近七千法郎，盡管有人說他很吝嗇，他還是同意拿出來，與娜娜的一萬法郎放在一起。在他們看來，這筆錢似乎是一筆建立一個牢固家庭的資金。從此，他們花錢便從兩人放在一起的錢中拿，租下韋龍街的兩間房子，并在里面配備了家具，像老朋友一樣分享著一切。起初，日子過得很甜蜜。
三王來朝節(jié)那天晚上，勒拉太太帶著小路易第一個來到。因為豐唐沒有回來，她便大膽說出了她對侄女的擔(dān)心，因為她看到娜娜放棄了發(fā)財?shù)臋C會，對此，她心里感到惶惶不安。
“啊！姑媽，我多么愛他！”娜娜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做了一個優(yōu)美的姿勢，把雙手合攏，放在胸前。
這句話對勒拉太太產(chǎn)生不尋常的效果。她的眼里涌出了淚水。
“這話倒是真的，”她堅信不疑地說，“愛情是高于一切的?！?br/>
接著，她對幾個房間的雅致漂亮，贊不絕口。娜娜帶她去看臥室，餐廳，連廚房也看了。當(dāng)然羅！臥室并不寬敞，墻壁都重新粉刷過了，更換了糊墻紙；陽光射進來，給人以愜意之感。
勒拉太太讓小路易呆在廚房里，他站在女傭人后面，看她烤制母雞，而她把娜娜留在臥室里。她有些話想直截了當(dāng)跟娜娜談?wù)劊驗樽魫蹌倓側(cè)ミ^她家。佐愛對女主人一片忠心，她一直留在原來的住宅里大膽地應(yīng)付局面。工錢嗎，太太遲付一些，她也無所謂。在奧斯曼大街那套凌亂不堪的住宅里，是她應(yīng)付了許多債主，組織了體面的撤退，挽救了一些殘存的東西，她總是對債主們說，太太出外旅行了，從來不告訴他們她的去向。由于害怕被人跟蹤，她放棄了來看望太太的興趣。然而，今天早上，她來到勒拉太太家，是因為出現(xiàn)了新情況。昨天晚上，一些債主來了，他們當(dāng)中有地毯商、煤炭商、洗衣婦，他們提出可以放寬還債的期限，甚至說可以借一大筆錢給太太，只要太太回到她的住所，做事聰明一些。姑媽轉(zhuǎn)達了佐愛的話，說這件事情背后，很可能有一個男人在出謀劃策。
“絕對不行！”娜娜憤怒地說，“這些商人真卑鄙齷齪！難道他們以為我得賣身來還他們的債嗎！……你知道，我寧愿餓死，也不欺騙豐唐?！?br/>
“我也是這樣回答他們的，”勒拉太太說道，“我的侄女心腸太好了?！?br/>
然而，娜娜更惱火的是，她聽說“藏嬌樓”被出賣了，是拉博德特以低廉可笑的價格為卡羅利娜·埃凱買下的。她對這幫人特別氣憤，她們雖然裝腔作勢，其實，她們是真正的婊子。
嘿！一點不錯，她比她們所有的人都好！
“她們可以吹牛，”她下結(jié)論道，“但金錢永遠(yuǎn)不會給她們帶來真正的幸?！瓫r且，姑媽，這幫人是否還活著，我都表示懷疑。我現(xiàn)在生活得太幸福了?！?br/>
就在這時候，馬盧瓦太太來了，她戴著一頂奇形怪狀的帽子，帽子的形狀只有她自己說得出來。她們再次見面，大家都很高興。馬盧瓦太太說，以前她對大場面感到有些不自在；從現(xiàn)在起，她可以不時來打打牌了。她們又一次參觀房子；在廚房里，她們看見女仆在烤雞上澆鹵汁，娜娜當(dāng)著女仆的面，說要節(jié)省開支，雇個女傭人花費太大，她想自己操持家務(wù)。小路易出神地看著那臺烤肉器。
這時聽見一陣說話的聲音。豐唐領(lǐng)著博斯克和普律利埃爾進來了。大家可以入席了。湯已經(jīng)端上桌子了。這時娜娜第三次帶領(lǐng)客人們參觀住宅。
“?。『⒆觽?，你們住在這里真舒適！”博斯克再三地說。他是在說客套話，奉承一下請客的主人，因為歸根結(jié)蒂，他對自己所說的“窩”的問題毫無興趣。
進了臥室，他的恭維話說得更動聽了。平常，他把女人視為畜生，他一想到一個男子漢受到這樣一個骯臟的畜生的約束，而這種事也可能在他自己身上發(fā)生，他內(nèi)心就很氣憤。這是唯一能引起他憤怒的事，因為他總是像醉漢那樣，用蔑視的態(tài)度來看待世界上的一切。
“??！這兩個人，”他眨著眼睛說道，“他們瞞著大家筑了這個安樂窩……說實話，你們做得對。他媽的！我們以后常來看你們，這倒是挺有意思的?！?br/>
當(dāng)小路易騎著一把掃帚進來時，普律利埃爾冷笑道：
“??！這個孩子已經(jīng)是你們兩個人的了？”
這句話似乎很逗人。勒拉太太和馬盧瓦太太笑彎了腰。娜娜不但一點沒有生氣，反而溫情地笑了，她說小路易不是她與豐唐所生，非常遺憾，為了孩子和她自己的幸福，她寧愿這是事實；但是他們將來也許會再生一個孩子。豐唐做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一下抱起孩子，還模仿他牙牙學(xué)語，逗他玩。
“這沒關(guān)系，他喜歡他的小爸爸……小壞蛋，叫我爸爸吧！”
“爸爸……爸爸……”孩子結(jié)結(jié)巴巴叫著。
大家都去撫摸小路易。博斯克感到不耐煩了，叫大家入席吃飯，在他看來，吃飯才是正經(jīng)事。娜娜要求讓小路易坐在她身邊。吃飯時的氣氛很愉快。然而，博斯克感到孩子坐在他旁邊，心里有些不痛快，因為他要隨時提防孩子把他的盤子打翻。勒拉太太也使他感到不自在。她感情纏綿，悄聲悄氣地告訴他一些秘密的事情，說有些有身份的先生還在追求自己；她噙著淚水，兩次把身子靠緊他，他不得不推開她的膝蓋。普律利埃爾對馬盧瓦太太也不禮貌，他一次也沒有為她遞過菜。他只注意著娜娜，看見她和豐唐在一起，心里怏怏不樂。何況這對年輕的情侶又頻頻接吻，這著實令人討厭。他們置一切請客的禮儀于不顧，兩人竟然緊挨著坐在一起。
“真見鬼！你們還是吃飯吧，你們會有時間接吻的！”博斯克連連說道，嘴里塞滿食物，“等我們走了以后再接吻吧?！?br/>
但是娜娜控制不住自己。她陶醉在愛情之中，兩頰緋紅得像處女。她笑個不停，眸子里充滿溫情，目光凝視著豐唐，用一連串的親昵稱呼呼喚豐唐：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小貓兒。當(dāng)他遞水或遞鹽給她時，她就側(cè)過身子，不顧一切地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子和耳朵；如果有客人責(zé)備她，她就用巧妙的策略，裝出貓挨打后的一副謙恭而又溫順的樣子，坐直身子，暗暗抓起他的手，緊緊捏住不放，還要親一親。她一定要觸到他身上的某個部分。豐唐拱著背，得意地任憑她撫愛。由于享受到性愛的快樂，他的大鼻子一張一合。他的山羊臉，又難看，又滑稽，像個丑八怪，由于受到這位白白胖胖女子的誠摯的愛慕，神態(tài)顯得洋洋自得。他不時回報她一個吻，就像一個男人享受著各種樂趣時，想表現(xiàn)一下自己可愛的樣子?！翱傊銈儍扇苏嬗憛?！”普律利埃爾嚷道，“你從這里滾開吧！”
這時，他把豐唐打發(fā)走了，換了一套餐具，坐到娜娜旁邊的豐唐位置上。這一行動贏得了大伙的喝彩、鼓掌，他們還說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豐唐裝出一副失望的樣子，露出火神哀哭愛神的神態(tài)。普律利埃爾馬上對娜娜大獻殷勤，用腳在桌子底下尋找娜娜的腳，娜娜對他猛踢一腳，叫他放老實一些。不，她肯定不會同他睡覺。上個月，因為他長相好，開始娜娜對他鐘情過。而現(xiàn)在呢，娜娜恨他了，如果他裝著撿餐巾去捏她的腳，她就把酒杯扔到他的臉上。
不過，那天晚上總算過得愉快。大家很自然地談起了游藝劇院。博爾德納夫這個惡棍難道還沒有死嗎？他的下流病又復(fù)發(fā)了，使他痛苦不堪，他的脾氣壞透了，別人都不敢碰他。昨天晚上，排演時，他不停地罵西蒙娜。這個人死了，全體演員不會為他流一滴眼淚！娜娜說如果他要她扮演一個角色，她會一口拒絕的；另外，她還說她不再演戲了，因為劇團生活總是比不上小家庭生活。豐唐在新上演的戲中，沒有扮演角色，他在正在排演的戲中也沒有擔(dān)任任何角色，他還夸大其詞地談到他的幸福，他說自己完全自由了，晚上可以陪著他的小貓咪，坐在爐火前烤腳。在場的人都贊嘆不已，說他們是幸運兒，裝出一副羨慕他們的樣子。
大家分吃了三王來朝節(jié)餅。勒拉太太分得了蠶豆，她把蠶豆放到博斯克的杯子里。這時候，大家齊聲叫道：“國王喝酒！國王喝酒！”娜娜趁大家笑聲不絕之際，又摟住豐唐的脖子，一邊吻他，一邊貼著他的耳朵說話。但是普律利埃爾露出漂亮小伙子惱火時的笑容，大聲說他倆這樣做不符合游戲的規(guī)則。小路易躺在兩張椅子上睡覺了?？斓绞稽c鐘時，大伙終于分手了。大家走在樓梯上時，互相說聲再見。
在三個星期里，這對戀人的生活過得著實甜蜜。娜娜仿佛感受到當(dāng)初她第一次穿上絲綢裙子時的那種快樂，她深居簡出，體味到清靜而簡樸的家庭生活。一天早上，她很早親自下樓去拉羅什福科菜市場去買魚，不料迎面撞見了她昔日的理發(fā)師弗朗西斯，她吃了一驚。他像往常一樣，全身穿得筆挺，上好料子的內(nèi)衣，無可挑剔的禮服；娜娜身穿晨衣，頭發(fā)蓬亂，趿著一雙舊鞋。這副樣子被他在街上撞見，娜娜很尷尬。但是理發(fā)師很懂分寸，反而對她更加謙恭禮貌。他對她什么也沒有問，裝作以為太太在外出旅行。??！太太這次決定出來旅行，肯定使不少人傷心！這是大家的一大損失。不過，少婦出于一種好奇心，竟忘記了一見面時的尷尬相，終于對他問這問那了。因為在人群中他們很受擠，她便把他拉到一扇門下，她手里拎著小籃子，站在理發(fā)師的對面。人們對她這次出走有什么議論呢？我的上帝！請他理發(fā)的太太們，有的說這，有的說那；總而言之，風(fēng)聲很大，影響不小。那么斯泰內(nèi)呢？斯泰內(nèi)先生的景況很不佳，如果他找不到一筆新交易，其后果就糟了。而達蓋內(nèi)呢？哦！這個人生活得很好；達蓋內(nèi)先生善于安排生活。往事的回憶使娜娜興奮起來，她張口還想問他問題，但她感到說出繆法的名字，難于啟齒。于是，弗朗西斯微笑著首先開口。說到伯爵先生，他真可憐，自從太太走后，他痛苦萬狀，像是一個受苦受難的人，凡是太太可能到的地方，他都去過了。最后米尼翁先生遇見了他，把他帶到家里去了。這則消息引得娜娜大笑，但她笑得很勉強。
“??！他現(xiàn)在與羅絲在一起，”娜娜說道，“好吧，弗朗西斯，我不在乎！……你知道吧，他是個偽君子！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了，連一個禮拜也熬不住了！而他還向我發(fā)誓，說在我之后，他不去找任何女人了！”
其實，她的肺都要氣炸了。
“他是我吃剩下的東西，”她說道，“他是一個壞蛋，被羅絲撿去了！哦！我明白了，我從她身邊搶走了斯泰內(nèi)這頭野獸，她要對我進行報復(fù)……把一個被我趕出門的男人勾引到家里，她是多么惡毒啊！”
“米尼翁先生說事情不是這樣，”理發(fā)師說道，“據(jù)他所說，是伯爵先生趕走了你……是這樣，而且驅(qū)趕的方式粗俗下流，一腳踢在你的屁股上?！?br/>
娜娜的臉頓時變得刷白。
“嗯？什么？”她嚷道，“是他一腳踢在我的屁股上？……這個女人太過分了！但事實上，親愛的，是我把他推到樓梯下的，這個王八！因為他是王八，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件事；他的伯爵夫人同什么人都睡覺，讓他戴了綠帽子，甚至還同福什利這個無賴睡覺……這個米尼翁在馬路上蕩來蕩去，給他的奇丑無比的老婆拉客，他的老婆太瘦了，沒有人要她！……這些人真骯臟！
這些人真骯臟！”
她氣得哽住了。她喘了喘氣，又說道：
“??！他們這樣說……好吧！親愛的弗朗西斯，我要去找他們問清楚……你愿意馬上同我一道去嗎？……是的，我要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還有膽量說在我的屁股上踢了幾腳……踢了幾腳！我從來沒有容忍過這樣的行為。永遠(yuǎn)不會有人敢打我，你明白嗎？因為誰敢動我一下，我就把他吞掉?！?br/>
然而，她還是平靜下來了?？傊?，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她把他們看得跟她的鞋子上的泥土一樣。與這些人斤斤計較，簡直玷污了自己，她問心無愧就行了。這時，弗朗西斯同她談得隨便了，看見她這樣穿著家庭主婦的晨衣出來買菜，與她分手時，冒昧地對她提出一些忠告。她錯了，為了一時的熱戀而犧牲了一切，一時的熱戀會毀掉自己的一生的。她低著頭聽他說下去。弗朗西斯說話時，臉上露出難過的神色，他像個過來人，看見這樣漂亮的姑娘如此糟蹋了自己，心里很難受。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終于開了口，“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親愛的。”
她與弗朗西斯握握手，雖然他衣冠楚楚，但手還是有點黏糊糊的；隨后，她去買魚了。整整一天里，她腦子里總是想到她被踢屁股的事。她甚至把這件事告訴了豐唐，她又裝出一副潑婦的樣子，說她決不允許別人手指彈她一下。豐唐擺出一副智力超人的樣子，說一切大人先生都是一些衣冠禽獸，人們應(yīng)該鄙視他們。從那時起，娜娜心里對他們充滿了蔑視。
就在這天晚上，他們?nèi)ヒ獯罄麆≡河^看豐唐認(rèn)識的一個小娘兒們初次登臺演出，這個角色的臺詞僅有十行。他們步行到蒙馬特高地時，已快到深夜一點鐘了。他們在當(dāng)?shù)ず拥探仲I了一塊咖啡奶油蛋糕，回到家里在床上吃，因為天氣不暖和，在床上吃，這樣可以免得生火。他們并肩坐著，被子蓋在肚子上，枕頭墊在背后，他們一邊吃夜點心，一邊議論那個小娘兒們。娜娜覺得她長相丑陋，沒有風(fēng)度。豐唐趴臥著，切成塊的蛋糕放在床頭柜邊沿上的蠟燭和火柴之間，豐唐把蛋糕遞給娜娜。他們最后爭吵起來。
“哦！如果要說的話！”娜娜大聲說道，“她的眼睛就像鉆子鉆出來的兩個洞，她的頭發(fā)的顏色就像亞麻的顏色。”
“住嘴！”豐唐連聲說道，“她的眼睛漂亮極了，目光炯炯有神……你們女人之間總是互相誹謗！”
他看上去很氣憤。
“得啦，你說得不少啦！”他終于用粗暴的聲音說道，“你知道，我不喜歡人家來煩我……睡覺吧，再爭論下去就沒有好結(jié)果了?！?br/>
豐唐吹熄了蠟燭。娜娜怒氣未消，她繼續(xù)說話，說她不愿意別人用這樣的口氣跟她說話，她習(xí)慣于受人尊敬。因為豐唐不理睬她，她也只好住口了。但是她不能入睡，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媽的！你動來動去，還有沒有完的時候？”他猛然跳起來，大聲喊道。
“床上有蛋糕屑，這可不是我搞的?！彼浔卣f道。
床上確實有蛋糕屑，她連大腿底下都感覺得到，她渾身發(fā)癢。就連一粒蛋糕屑也使她感到身上發(fā)癢，她搔癢，把皮都搔破了。在床上吃糕點，吃完以后，難道不該把被子抖一抖嗎？豐唐憋了一肚子氣，點燃了一枝燭蠟。兩人都起來，穿著睡衣，光著腳，把被子掀開，用手把床單上的蛋糕屑撣掉。豐唐冷得渾身直打哆嗦，連忙又睡到床上，娜娜叫他擦擦腳，他叫她見鬼去吧。最后，她睡回原處，但是剛剛躺下，她又亂動起來，床上還有蛋糕屑。
“當(dāng)然啦！肯定還有，”她反復(fù)說道，“你的腳底把碎屑又帶到床上了……這我可受不了！我對你說，這我可受不了！”
說完，她想從豐唐的身體上面跨過去，跳到地上。而豐唐很想睡覺，被她鬧得忍無可忍，狠狠地?fù)澚怂挥浂?。耳光打得那樣重，娜娜一下子把頭枕到枕頭上，乖乖地睡覺了。她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哎喲！”她只喊了一聲，像孩子一樣長長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他問她還敢不敢再動彈，若再動彈一下，就再摑她一記耳光。接著，他吹熄了蠟燭，仰面躺下，馬上打起鼾來。娜娜呢，她把臉貼在枕頭上，低聲嗚咽起來。濫用武力的人是孬種。但是，她心里確實害怕起來，剛才豐唐的那副滑稽面孔一下子變得多么可怕。她的火氣慢慢消了，似乎是那記耳光讓她平靜下來?，F(xiàn)在她對他反而尊敬起來，她把身子貼在緊靠巷子邊的墻壁上，盡量多讓一些地方給他。她臉上火辣辣的，眼淚汪汪，雖然疲憊不堪，卻感到有味道。她被制服了，疲倦得連蛋糕屑也感覺不到了，終于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當(dāng)她醒來時，她用赤裸的雙臂摟住豐唐，把他緊緊地?fù)г趹牙?。他再也不會打她了，是嗎？再不打她了。她太愛他了，挨他的耳光，也覺得有意思。
于是，他們又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一句話不投機，豐唐就摑她幾記耳光。她也習(xí)慣了，挨打就忍受著，有時，她也大聲叫喊，威脅他；但是，當(dāng)他把她硬逼到墻邊，說要掐死她時，她就軟下來。通常，她挨打后，倒在椅子上，嗚咽五分鐘。事后便把一切都忘了，又快樂起來，唱呀，笑呀，在屋子里跑來跑去，滿屋里都聽到她的裙子飄拂的聲音。現(xiàn)在最糟糕的卻是整天不見豐唐的蹤影，他晚上要到深更半夜才回來；他經(jīng)常逛咖啡館，會見他的哥兒們。娜娜平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他溫柔體貼，唯一擔(dān)心的事是，她責(zé)備他幾句，他就出去不回來。有些日子，馬盧瓦太太沒有來，姑媽和小路易也沒有來，她一個人寂寞得要命。因此，一個星期天，她去拉羅什?？撇藞鲑I鴿子，正在討價還價時，遇見了薩丹，她高興極了。薩丹買了一把蘿卜。自從那天晚上，豐唐請王子喝香檳酒以后，她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怎么？原來是你，你也住在這個區(qū)嗎？”薩丹說道，在這種時刻，她見娜娜穿著拖鞋走在馬路上，一下子愣住了，“??！我可憐的姑娘，看來你也混得不好！”
娜娜皺皺眉頭，示意她住口，因為那兒還有別的婦女，她們都穿著室內(nèi)便袍，內(nèi)衣也不穿，披頭散發(fā)，頭發(fā)上沾滿了白絨毛。每天早晨，這個地區(qū)的煙花女，剛把過夜的嫖客送走之后，就來這里買菜。她們睡眼惺忪，拖著舊鞋走路，一夜的煩惱把她們弄得疲憊不堪，個個心情沉重，她們從十字路口的各條街走向菜市場，有的還很年輕，臉色十分蒼白，神態(tài)從容迷人；有的又老又丑，腹部鼓起，皮膚松弛，在接客以外的時間內(nèi)，這副樣子被人看見，也覺得無所謂。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過頭來看看她們，但她們當(dāng)中誰也不露出一絲笑容，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神態(tài)像高傲的家庭主婦，在她們眼里，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就在薩丹付錢買一把蘿卜時，有一個年輕男子，樣子頗像一個上班遲到的職員，走過她的身邊，對她說道：“晚安，親愛的?！彼腿恢逼鹕碜?，像王后的尊嚴(yán)受到了冒犯，說道：
“這個豬玀著了魔了吧？”
后來她想起來似乎認(rèn)識此人。三天前，將近午夜時分，她獨自一人從大街上往回走時，在拉布呂耶爾街的拐角處同他交談了近半個鐘頭，她想拉他到家里過夜。想到這件事，她心里更加氣憤。
“這些人真沒有教養(yǎng)，大白天對你說些不倫不類的話，”她又說道，“人家在干正經(jīng)事時，就該尊敬人家，難道不是嗎？”
娜娜雖然懷疑鴿子不新鮮，最后還是買下來了。這時，薩丹想帶她到家里看看，她住在拉羅什?？平?，就在附近。等到只有她們兩人時，娜娜告訴她自己對豐唐怎樣鐘情。到了自家門口時，矮個子薩丹停下腳步，佇立著，手臂下夾著那把蘿卜，饒有興趣地聽娜娜詳細(xì)講最后一件事。她也撒謊了，賭咒說是她把繆法趕出門的，還朝他的屁股上狠狠連踢幾腳。
“哦！踢得好！”薩丹連聲說道，“踢得好！他什么也沒敢說，對嗎？他真是個膽小鬼！我當(dāng)時在場看見他那副嘴臉就好了……親愛的，你做得對。得了，金錢算什么！我呀，如果對一個男人一見鐘情，我寧愿為他而死……嗯？你要常來看看我，你答應(yīng)我吧，左邊那個門，敲三下我就知道了，因為經(jīng)常有許多討厭鬼來搗亂?！?br/>
打那時起，每當(dāng)娜娜感到太煩悶時，便來看薩丹。娜娜總有把握見到她，薩丹在十點鐘前是從來不出門的。她住兩個房間，一個藥劑師怕警察來找她的麻煩，為她添置了家具；但是，剛過了一年，她就把家具搗壞了，椅子上弄出了洞眼，窗簾也搞臟了，屋子里垃圾很多，雜亂無章，就像被一群瘋貓住過似的。有幾天早上，她自己也覺得屋子里臟得實在看不下去了，想打掃一下，可是清除污垢時用力過大，不是拉下椅子的橫檔，就是撕壞一塊窗簾。在那幾天里，房間里比平常更臟，別人簡直無法進去了，因為有一些東西堵在門口。所以，她最后干脆不收拾了。再說，在燈光下，帶穿衣鏡的衣柜、掛鐘和殘剩下來的窗簾，還能留給嫖客們一些幻想。況且六個月以來，房東一直威脅要把她趕走。那么，她為誰維護好這些家具呢？莫非是為了那個藥劑師？她決不干！她早上起來脾氣好時，就大聲喊：“吁！駕！”一邊把腳伸得長長的，朝衣柜和五斗柜的側(cè)面猛踢幾腳，把它們踢得簡直要裂開了。
娜娜每次來后，幾乎都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即使下樓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她也感到疲乏極了，往床邊上一躺就睡著了。白天，她走起路來總是無精打采，經(jīng)常躺在椅子上打盹，直到黃昏時分，她才擺脫這種委靡不振的狀態(tài)。娜娜覺得在她家里挺自在的，坐在亂糟糟的床上什么事也不干，眼看著臉盆隨便擺在地上，前一天濺上泥漿的裙子把沙發(fā)上沾了泥斑。她們推心置腹，聊個沒完沒了，薩丹身著睡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腳翹得比頭還高，一邊抽煙，一邊聽娜娜講。下午，她們覺得煩悶時，就喝苦艾酒，用她們的話來說，這樣可以忘掉一切煩惱；薩丹不下樓，甚至連裙子也不穿，就走過去把身子俯在欄桿上，吩咐女門房去買酒。女門房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她一邊端來一杯苦艾酒，一邊瞟著太太赤裸的大腿。她們的談話最后總是轉(zhuǎn)到男人身上，說男人怎樣骯臟。娜娜談起豐唐，令人厭煩；她說不到十句話，就要嚕蘇一次，說豐唐是怎樣說的，豐唐是怎樣做的。薩丹是個好姑娘，她不厭其煩地聽娜娜講述這些沒完沒了的瑣事：她在窗口怎樣等他呀，一碗肉燒焦了怎樣發(fā)生口角呀，一連幾個鐘頭賭氣不說話呀，上床后又怎樣和好了呀。娜娜感到需要談這類事情，竟然向她講到她怎樣被他打耳光的事：上個星期，他把她的眼睛都打腫了；昨天晚上，他找不到拖鞋，一巴掌打在她的頭上，她一下子栽在床頭柜上。薩丹一點不感到驚訝，依然抽她的煙，只是在插話時，才停止抽煙，說要是她的話，總是把頭一低，讓那位先生和他的巴掌落個空。兩個人都沉湎于這些挨打的故事中，她們很快樂，甚至這些重復(fù)過一百遍的蠢事都使她們飄飄然，她們還說被辱挨打后，渾身感到軟綿綿、熱乎乎、疲倦得很。娜娜回味豐唐怎樣打他，直到他怎樣脫靴子，對她來說，是一種樂趣，因此，她每天來找薩丹，何況，薩丹最后與她也有同感。薩丹還舉出自己被打得更厲害的例子：一個糕點師傅把她打得暈倒在地上，可是她仍然愛他。從那以后，娜娜來了就哭，說這樣生活不能繼續(xù)下去了。薩丹每次都要送她回到家門口，在街上待一個鐘頭，觀察豐唐會不會來殺害她。第二天，娜娜和豐唐又言歸于好了，兩個女人高興了整整一個下午，不過，她們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喜歡挨揍的日子，因為她們對這種日子更感興趣。
她倆成了一對形影不離的朋友。然而，薩丹從來未去過娜娜家里，豐唐說過，他不愿意看到婊子在他家里。她倆總是一道出去，一天，薩丹帶她到一個女人家里，她就是羅貝爾太太。自從那次她謝絕來娜娜家里吃夜宵，娜娜一直掛慮著她，并對她產(chǎn)生了某種敬佩之情。羅貝爾夫人住在莫斯尼街，這是一條新街，非常幽靜，屬于歐羅巴區(qū)，街上沒有一家店鋪，房屋都很漂亮，里面的套間既小又窄，這里住的全是女人。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鐘了，她們沿著不見行人的人行道走著，道路旁全是高大的白色房屋，非常寧靜，充滿貴族氣派。街上停放著一輛輛交易所投機家和商賈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一些男人來去匆匆，一邊舉目向窗戶里張望，身著晨衣的女人佇立在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娜娜起初不肯上樓，她神態(tài)矜持，說她不認(rèn)識這位太太。但是薩丹堅持要她上樓。帶一個朋友在身邊總是可以的，何況薩丹只想作一次禮節(jié)性拜訪。羅貝爾夫人是薩丹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館才認(rèn)識的，她的態(tài)度和藹可親，她還叫她保證一定來看她。娜娜終于同意上樓了。到了樓上，一個睡眼惺忪的矮個子女仆告訴她們，太太還沒有回來。不過，她仍然把她們帶到客廳里，讓她們在那兒等待羅貝爾太太回來。
“哎喲！這房子真漂亮！”薩丹喃喃說道。
這是一個樸實無華的套間，墻上掛著深色布幔，頗具一個發(fā)跡后退休的巴黎店主住房的風(fēng)貌。娜娜感觸頗深，想開個玩笑。薩丹卻生氣了，她保證羅貝爾太太是個道德高尚的人。挽著她膀子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是上了年紀(jì)、作風(fēng)正派的人?，F(xiàn)在，和她在一起的是個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他很嚴(yán)肅。他每次來時，總是羨慕房子的陳設(shè)大方，叫仆人通報姓名，叫她為“我的孩子”。
“瞧，這就是她！”薩丹指著一張放在掛鐘前的照片說道。
娜娜端詳了一陣那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棕色頭發(fā)的婦女，長長的臉，雙唇緊閉，暗暗笑著?？催^照片完全可以說她是上流社會的婦女，不過，表情顯得有些拘謹(jǐn)。
“真有意思，”娜娜終于嘟噥道，“這副面孔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見過。究竟在哪里？我記不起來了。大概不是在一個干凈的地方……哦！不，肯定不是在一個干凈的地方?！?br/>
她把身子轉(zhuǎn)向她的朋友，又說道：
“她叫你保證來看她，她要你來干什么？”
“她要我來干什么？當(dāng)然羅！可能是聊聊天，在一塊坐坐……
這表示禮貌嘛?！?br/>
娜娜的目光盯住薩丹；接著，她把舌頭輕輕地咂了一聲?？傊@對她無關(guān)緊要。這位太太還要讓她們久等，娜娜說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兩人一起走了。
第二天，豐唐告訴娜娜他不回來吃晚飯，所以她就很早去找薩丹，請她到飯店去美餐一頓。究竟到哪家飯店倒成了一大問題。薩丹建議幾家小飯店，娜娜覺得那些飯店條件太差。最后她說服了娜娜到洛爾飯店。這家飯店專賣客飯，在殉道者街，吃一頓飯只花三個法郎。
她們等待吃晚飯的時間，等得不耐煩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干什么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鐘進了洛爾飯店。三間餐廳里還沒有人來。她們進了一間餐廳，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老板娘洛爾·彼爾德費爾端莊地坐在柜臺后面的一張高凳子上。這個洛爾是一個年屆半百的人，體態(tài)臃腫，皮帶和胸衣緊緊地束在身上。女客們魚貫而入，她們踮起腳尖，從柜臺上的茶托上面探過身子，親切而溫存地吻一下洛爾的嘴巴。而洛爾這個怪物，眼睛里濕潤潤的，對待每個人都很熱情，盡量不讓有人產(chǎn)生嫉妒心。而那個侍候這些女客的女招待則相反，她既高又瘦，滿臉麻子，眼皮發(fā)黑，眸子里發(fā)出暗淡的光芒。三間飯廳里很快坐滿了客人。顧客有一百來人，她們隨便找張桌子坐下，她們當(dāng)中大部分人約摸四十來歲，她們都是大塊頭，肌肉臃腫，因為過分縱欲，浮腫的臉把松軟的嘴巴都淹沒了。然而，在這些胸脯滾圓、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間，也有幾個身材苗條的姑娘，她們雖然舉止輕浮，但神態(tài)還很天真。她們是從低級舞場里挑選出來的新手，是被一個女顧客帶到洛爾飯店來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聞到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青春氣息，便圍住她們，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們大獻殷勤，競相給她們買甜食。飯店里的男客，為數(shù)不多，至多十到十五人，在這潮水般的裙子中間，他們的態(tài)度十分謙恭，只有四個漢子是專門來看看這一場面的，他們說說笑笑，無拘無束。
“你說對嗎？”薩丹說道，“這個店里的燴肉味道很好?！?br/>
娜娜點點頭，樣子很滿意。晚餐像過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樣充實：有金融家式魚肉香菇餡酥餅，雞肉米飯，果汁云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們對雞肉米飯?zhí)貏e感興趣，簡直吃得上衣都要撐破了，她們用手慢慢地揩嘴唇。起初，娜娜擔(dān)心遇見過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問題，但是后來安靜下來了，因為在這非常混雜的人群中，她未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腳的帽子和華麗的服裝混雜在一起，她們在同樣的變態(tài)性欲中，結(jié)成姐妹情誼。一會兒，娜娜對一個男青年發(fā)生了興趣，他長著一頭鬈曲的短發(fā)，神態(tài)傲慢，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命，個個屏住呼吸，全神貫注著他的一舉一動。過了一會，他把胸脯一鼓，大笑起來。
“瞧，這是個女人！”娜娜輕輕叫了一聲。
薩丹嘴里塞滿雞肉，一邊抬起頭來，一邊嘀咕道：“??！對了，我認(rèn)識她……她真漂亮！大家都搶著要她呢。”
娜娜很反感，撅了撅嘴。她對這事感到莫名其妙。不過，她用通情達理的口氣說道，人各有所好，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喜歡上什么。所以她仍然神態(tài)達觀地吃她的冰淇淋，這時，她完全注意到薩丹那雙處女般的大藍眼睛使鄰桌的人大為震驚。尤其是她旁邊的一位女客，身體壯實，一頭金發(fā)，態(tài)度和藹可親；她對薩丹滿懷熱情，拼命往她身邊擠靠，娜娜氣得差點出來干涉。
就在這時候，進來一個女人，娜娜見了大吃一驚。她認(rèn)出她就是羅貝爾太太，她是一位棕色頭發(fā)的少婦，容貌俏麗。她向那個金發(fā)、又高又瘦的女招待點點頭，她們似乎很熟悉，然后走過來倚在洛爾的柜臺上，接著與老板娘接了個長吻。身份這樣高貴的婦女，竟與一個飯店老板娘如此親熱，娜娜覺得挺滑稽可笑的。何況羅貝爾太太的神態(tài)絲毫不莊重，顯得很隨便。她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客廳，與老板娘低聲交談起來。洛爾又坐下來，再次拱起背，擺出一副老蕩婦偶像式的尊嚴(yán)，蒼老的面頰已經(jīng)被信徒們吻得油光發(fā)亮。她高高地坐在柜臺后邊，下面是一盆盆滿滿的菜肴，她俯視著一群肥胖的女顧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還要肥胖，她坐在女掌柜的寶座上，這個寶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經(jīng)營的結(jié)晶。
這時羅貝爾太太發(fā)現(xiàn)了薩丹。她撇下洛爾，跑到薩丹這邊，露出一副親熱的樣子，說薩丹昨天來訪時她不在家，是多么遺憾。薩丹被她感動了，執(zhí)意要擠出一點位子來讓她坐，可是她堅持說吃過晚飯了，她來這里只想看一看。她站在這位新朋友的后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瞇瞇的，親切地和她談話，問道：
“喂，我什么時候再來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話……”
可惜，這樣的談話娜娜不想再聽下去了，聽了使她惱火，她真想對這位正經(jīng)女人斥責(zé)一番?？墒?，這時她看見來了一群女人，她頓時愣住了。新來的女人個個穿戴時髦，濃妝艷抹，手上戴著鉆石戒指，她們成群結(jié)隊來到洛爾飯店，對洛爾太太全用親昵稱呼與她講話。她們受一種反常心態(tài)的驅(qū)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著的價值數(shù)十萬法郎的珠寶首飾，才來這里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飯，好讓那些身上臟兮兮的可憐的女孩子見了既驚訝又眼饞。她們一進門就大聲嚷嚷，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仿佛把外邊的陽光帶了進來。娜娜趕緊掉頭一看，認(rèn)出她們當(dāng)中有呂西·斯圖華和瑪麗亞·布隆兩人，頓時心里很不高興。這些女人在走進隔壁餐廳之前，與洛爾太太聊了近五分鐘，其間，娜娜一直低著頭，在臺布上搓面包屑。后來，當(dāng)她回過頭來時，不禁呆若木雞，她身邊的椅子上沒有人了，薩丹走了。
“哎喲，她到哪里去了？”她不由自主地大聲叫道。
剛才目光盯著薩丹的那個大塊頭金發(fā)女人，心里有氣，冷笑了一聲，這一笑可惹怒了娜娜，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她，那個女人有氣無力地拖長嗓音說道：
“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另一個人把她從你身邊帶走了?！?br/>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便不再吭聲了。她索性繼續(xù)坐了一會兒，免得讓人看出她在慪氣。從隔壁餐廳里傳來了呂西·斯圖華的爽朗笑聲，她請了整整一桌年輕姑娘來吃飯，她們都來自蒙馬特和圣堂舞會。餐廳里很熱，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雞肉米飯氣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盤子端走，那四個無拘無束的漢子已經(jīng)給六對女人灌了美酒，他們一心想把她們灌醉，好聽聽她們酒后講些不堪入耳的臟話?，F(xiàn)在令娜娜氣憤的是，她還要付薩丹的飯錢。這個小婊子，酒足飯飽后，就隨便跟什么人跑了，連謝謝都不說！雖然只是三個法郎，但是這種做法未免不禮貌，太叫人惡心了。然而，她還是付了錢，向洛爾扔去六個法郎，現(xiàn)在她把這個老板娘看得連陰溝里的污泥都不如。
出了門，娜娜走在殉道者街上，心里越想越慪氣。當(dāng)然羅，她不會再去找薩丹了，這個下流貨，根本不要去理睬她！可是那天晚上的時間是白白浪費了，她漫不經(jīng)心地向蒙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羅貝爾夫人，這個厚顏無恥的婆娘，假裝出上流社會女人的樣子，她只是廢物堆里的上流！現(xiàn)在，她斷定她在蝴蝶舞廳里見到過她，那是魚市街的一家低級舞廳，在那兒，男人們只要花上三十個蘇就可以叫她伴舞。這樣的女人還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把一些辦公室的頭頭騙得團團轉(zhuǎn)，人家請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裝正經(jīng)，不肯賞光！真的，應(yīng)該戳穿她的假面目！總是這些假正經(jīng)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曉的洞穴里，在那里盡情尋歡作樂。
娜娜邊走邊想著這類事情，不知不覺到了韋龍街家里。她看見家里有燈光，頓時大為震驚。豐唐憋著一肚子氣回來了，原來他也是被一個請他吃晚飯的朋友甩掉的。她怕他打她，便對他作解釋，他板著面孔聽她講。本來她以為他在午夜一點鐘之前是不會回來的，現(xiàn)在看見他在家里，真有點膽戰(zhàn)心驚；她編了一段謊言，說她花了六個法郎，請馬盧瓦太太吃了一頓晚飯。豐唐聽后，還保持那副嚴(yán)肅的樣子，他遞給她一封信，信上寫的是娜娜的地址，他已大膽把信拆開了。這是喬治寫來的信，他一直被關(guān)在豐岱特莊園，每個星期寫幾封熱情似火的情書來，以解解心中的郁悶。娜娜喜歡人家給她寫情書，尤其喜歡那些表達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句子。她還把情書讀給大家聽。豐唐熟悉喬治的文筆，而且對它評價很好。但是那天晚上，她擔(dān)心鬧出一場風(fēng)波，便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神態(tài)憂郁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隨即扔到一旁。豐唐不喜歡這么早就睡覺，又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晚上時間，就在玻璃窗上敲起歸營號。突然間，他轉(zhuǎn)過身來。說道：
“我們立即給這個孩子寫封回信好嗎？”
回信通?？偸怯韶S唐替娜娜代寫。他很講究文筆。每當(dāng)信寫好后，他就大聲讀給她聽。娜娜聽后，總是興奮地?fù)ё∷H吻，大聲說，只有他才能寫出這樣漂亮的句子，他聽了也很高興。這事使他們都興奮不已，他們愛得更深了。
“隨你的便，”娜娜回答道，“我去沏茶，喝完茶，我們就睡覺吧?！?br/>
于是豐唐坐到桌子前面，把筆、墨、紙都擺開，彎著胳膀，趴在桌子上，伸長下巴。
“我的心肝，”他大聲念出頭一句。
他集中精力寫了一個多鐘頭，有時，為了一個句子，埋頭思索很久，不斷推敲、潤飾，當(dāng)他想出一個表達溫情的詞語，就暗暗笑起來。娜娜一聲不吭，已經(jīng)喝了兩杯茶。信寫完后，他用舞臺上那種語調(diào)平直的聲音朗讀這封回信，朗讀時還做了幾下手勢。信共寫了五頁，信中提到在“藏嬌樓”別墅里度過的甜蜜時光，“這段時光猶如沁人肺腑的芳香，將永遠(yuǎn)留在回憶中，”他發(fā)誓說“永遠(yuǎn)忠于這個愛情的春天”，信尾寫道，她的唯一愿望，就是“重新開始那段幸福的生活，如果它能夠重新開始的話?！?br/>
“你知道，”他解釋說，“我這樣寫是出于禮貌，既然這是為了取笑他……嗯！我認(rèn)為這封信寫得很感動人?！?br/>
他得意洋洋。但是，娜娜不夠機靈，總懷疑這懷疑那，這次她犯了一個錯誤，沒有馬上跑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大聲叫好。她覺得信寫得很好，卻未多說幾句贊美的話。于是，他惱怒了。如果這封信她不喜歡，她自己可以另寫一封；這一次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一些傾吐衷腸的句子反復(fù)念幾遍后，就接吻起來，兩個人態(tài)度冷冰冰的，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不過，她還是給他倒了一杯茶。
“這茶真糟糕！”他用嘴唇沾了一點茶，大聲叫道，“你在茶里放鹽啦！”
娜娜聳聳肩，這可惹了禍。他頓時怒不可遏。
“??！今天晚上什么事都不稱心！”
接著，他們爭吵起來。掛鐘上的時針才到十點，吵架也是打發(fā)時間的一種方式。他氣急敗壞，對著娜娜的臉，破口大罵，給她加了種種罪名，一個接一個，不容娜娜開口為自己辯護。她下流，她愚蠢，她到哪里都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然后，他又起勁地談到錢的問題。他是不是也花六個法郎在外面吃飯？總是人家請他吃飯，沒有人請，他寧愿回家吃他的蔬菜牛肉湯。何況她請的人又是馬盧瓦這個拉皮條的老女人，她明天再來，他一定要把她趕出門！好吧！如果每天不管是他還是她，把六個法郎扔到馬路上，那么，他們以后的日子就難過了！“首先，我要看看帳！”他大聲說道，“喂，把錢拿出來，看看我們究竟花了多少？”
他那可鄙的吝嗇本性一下子暴露無遺。娜娜這時克制住自己，她驚慌失措，趕緊從寫字臺里把剩下的錢取出來，放到他的面前。直到這時為止，鑰匙插在共用的錢柜上面，兩人可以自由取錢。
“怎么！”他算了帳后說道，“一萬七千法郎怎么現(xiàn)在剩下不足七千法郎，我們在一起生活才三個月……這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又跑過去，把寫字臺一推，把抽屜端過來，在燈光下面翻找。但是，里面只有六千八百零幾個法郎。于是，他大發(fā)雷霆。
“三個月就用了一萬法郎！”他聲嘶力竭地叫道，“他媽的！你是怎么花的？嗯？回答我！……這些錢全進了你姑媽這個老骨頭的腰包里了，嗯？或是給你的野男人用了，這是明擺的事……你肯回答我嗎！”
“?。∧愀陕锇l(fā)這樣大的火！”娜娜說道，“帳是很好算的……你還沒有把家具算進去；另外，我也不得不買些衣服，安好一個家，花錢是快的?！?br/>
他一邊要求她解釋，一邊又不愿聽她解釋。
“對，錢花起來很快，”他平靜了一些說道，“你知道，我的小乖乖，我們這種在一起吃飯的生活，我實在受夠了，你知道，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錢到了我的手中，我就把它留下來，我不想把自己搞得破產(chǎn)，各人的錢還歸各人吧?！?br/>
于是，他冠冕堂皇地把錢塞進衣袋里。娜娜呆呆地望著他。他還得意洋洋地繼續(xù)說道：
“你知道，我也沒有那么傻，花錢供養(yǎng)別人的姑媽和孩子……你的錢，你喜歡怎么花就怎么花，這是你的事；但是我的錢，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后你燒一條羊腿，我付一半錢。晚上，咱們把帳算清，就這么辦！”
娜娜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忍耐不住了，大聲叫道：
“喂，你把我的一萬法郎吞了……你這樣做，真卑鄙！”
豐唐沒有和她多爭吵，隔著桌子，使勁摑了她一記耳光，說道：
“你再說一遍！”
娜娜雖然挨了一記耳光，但她又說了一遍，于是他朝她撲過去，拳打腳踢。不一會兒，他把她打得那樣厲害，娜娜最后只好像往常一樣，脫了衣服，哭著睡覺了。豐唐氣喘吁吁。他正要上床睡覺時，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著由他代寫給喬治的那封信。于是，他把信小心地折起來，把身子轉(zhuǎn)向床邊，用威脅的口吻說道：
“這封信寫得很好，我親自拿去寄，我不喜歡朝三暮四的愛情……別哼了，煩死我了！”
娜娜本來抽抽噎噎，這時屏住了呼吸。豐唐上床后，她感到憋的慌，便一下子鉆進他的懷里，嚎啕大哭起來。他們打架后，總是這樣和好的；她生怕失去豐唐，不管怎樣，她忍氣吞聲，想看看他對她是否還有感情。他兩次傲慢地把她推開，但是，這個女人像頭忠于主人的牲口，她的一雙大眼睛里噙著淚水哀求他，溫柔地?fù)肀?，終于引起了他的性欲。他裝出寬宏大量的樣子，但決不降低身份遷就她；他任她撫摩，任她拼命求歡，他擺出一副架勢，要得到他的寬恕，花點力氣也是必要的。接著，他又不安起來，怕娜娜?；ㄕ?，想把抽屜的鑰匙要回去。這時，蠟燭已經(jīng)熄了，他覺得有必要重申一下自己的意愿。
“你知道，我的乖乖，說句正經(jīng)話，錢我可要留著?！?br/>
娜娜摟住他的脖子昏昏欲睡了，她說了一句大方話：
“留著吧，別害怕……我去干活兒?！?br/>
從那天晚上起，他們越來越難在一起生活了，一個星期從頭到尾，不斷聽到耳光聲，仿佛是滴嗒滴嗒的時鐘聲，調(diào)節(jié)著他們的生活。娜娜由于經(jīng)常挨打，變得像細(xì)膩織物一樣柔軟，耳光使她的皮膚變得細(xì)嫩，白里透紅，摸上去光滑，看上去明亮，變得更加漂亮了。因此，普律利埃爾拼命追求她，豐唐不在家時，他就來了，他把她推到角落上吻她。但是娜娜掙扎著，馬上怒不可遏，臉羞得通紅；她覺得他欺騙一個朋友，調(diào)戲朋友的情人實在可惡。普律利埃爾神色憤怒，冷笑著。她確實變得太愚蠢了，怎么愛上一個丑八怪？因為說到底，豐唐是一個真正的丑鬼，那個大鼻子還不停地動來動去。他是一個下流坯！
他還經(jīng)常狠狠揍她呢。
“這很可能，可我就愛他這個丑樣子?！币惶欤谷换卮鸬?，她承認(rèn)自己有這種惡劣的趣味。
博斯克時常在娜娜家里吃飯，對此他感到很高興。他經(jīng)常在普律利埃爾后面聳聳肩。普律利埃爾是個漂亮小伙子，但他不夠嚴(yán)肅。他好幾次目睹了他們家庭糾紛的場面，那都是在吃餐后點心的時候，豐唐打娜娜的耳光，他卻繼續(xù)一股勁兒吃著，他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他總是贊美他們的幸福，以此作為對他們請他吃飯的報答。他以達觀者自詡，把一切都舍棄了，連榮譽也不例外。有時，普律利埃爾和豐唐躺在椅子上，在餐具已經(jīng)收拾了的桌子前，用演戲的手勢和語調(diào)怡然自得地敘說各自的舞臺成就，一直談到深夜兩點鐘；而博斯克則在一邊想別的事情，相隔很長時間才蔑視地哼一聲，一聲不吭地喝他那瓶白蘭地，當(dāng)年的塔爾瑪①還留下什么了呢？什么也沒有，他早被人們忘記了，現(xiàn)在談?wù)撍?，真是太愚蠢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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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爾瑪（一七六三～一八二六）法國演員。在表演風(fēng)格、戲劇服裝等方面的改革，使他成為十九世紀(jì)法國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著名先驅(qū)者。
一天晚上，博斯克見娜娜眼淚汪汪。娜娜脫掉她的短上衣，讓他看她的背上和胳膊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他看看她的皮膚，用教訓(xùn)人的口氣說，如果普律利埃爾這個傻瓜在場，他也會這么說：
“姑娘，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耳光。我記得這是拿破侖說過的話……用鹽水洗一洗吧。對這樣的輕傷，鹽水效果很好。算了吧，你以后還會挨打的，只要沒有什么地方被打斷，就不要埋怨……你知道，今天我不請自來，我看見你們家里買了羊腿?！?br/>
但是，勒拉太太卻沒有博斯克這種人生哲學(xué)觀點。每次她把雪白的皮膚上那剛被打得發(fā)青的傷痕讓她看時，她總是連連大叫幾聲。人家要殺害她的侄女，這樣的事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事實上，豐唐曾經(jīng)把勒拉太太趕走過，趕她時還說，他不愿意她再到他家里來。打那以后，每當(dāng)勒拉在娜娜家時，豐唐一回來，她就只好從廚房那邊溜走，這是對她的莫大侮辱。因此，她不斷斥罵他，罵他沒有教養(yǎng)，她說話時露出一副言談舉止得體的婦女的神色，似乎她受的良好教育誰也比不上。
“哦！這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她對娜娜說，“他一點禮貌也不懂。她的母親一定是個粗俗不堪的人；你不要否認(rèn)，這是看得出來的！……我這樣說不是僅僅為了自己，盡管像我這樣年紀(jì)的人理應(yīng)受到人們的尊重……但是你，說實話，你怎么能忍受他的粗野舉動；我不是自夸，我一向教育你要注意舉止，你在自己家里得到的是最好的忠告。我們?nèi)胰硕枷嗵幍煤芎?，是嗎？?br/>
娜娜低著頭聽她說，沒有反駁她的話。
“另外，”姑媽繼續(xù)說道，“你只認(rèn)識一些有身份的人……就在昨天，我還同佐愛在我家里談過這件事。她也和我一樣不明白，她說：‘太太怎么會讓伯爵這樣十全十美的人俯首聽命?！@里沒有別人，我覺得你把他弄得團團轉(zhuǎn)——她還說：‘太太怎么聽?wèi){一個小丑糟蹋，任意打罵？’我還說，打罵還可以忍受，但是我不能容忍別人對我不尊敬……總之，這個人沒有一點可取之處。我甚至不愿讓他的照片留在我的房間里，可是你竟然為了這樣一個家伙毀了自己。你確實毀了自己，親愛的侄女，你要的男人多得很，有富翁，也有政府官員……夠了！這些話不該我說。不過，下次他要再干壞事，我就叫你拋棄他，并且說一聲：‘先生，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啦？’你知道，只要你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就會大殺他的威風(fēng)?！?br/>
這時，娜娜抽抽噎噎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哦！我的姑媽，我多么愛他呀?！?br/>
娜娜的景況使勒拉太太日益不安起來，她看見侄女費了好大勁才能湊到二十個蘇，來支付她的小路易的生活費，而且每次拖欠的時間越來越長。當(dāng)然羅，她要作出一些犧牲，不管怎樣，她還得把小路易留在身邊，慢慢等待侄女的經(jīng)濟情況好轉(zhuǎn)。但是她一想到豐唐不讓孩子、娜娜和她動用他們的錢，她就火冒三丈，甚至叫娜娜否認(rèn)與豐唐的愛情關(guān)系。最后，她嚴(yán)肅地提醒她：
“聽著，總有一天他要剝掉你的皮，那時，你來敲我的門，我會開門歡迎你的?！?br/>
不久，娜娜為錢傷透了心。豐唐把那七千法郎藏起來了，藏到別人找不到的地方，而她又從來不敢問他，因為在這個被勒拉太太稱為家伙的人面前，她是羞于啟齒的，生怕他以為她看中他幾個錢才纏住他不放。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支付家庭開支。開頭幾天，每天早上，他拿出三個法郎。但是，男人付了錢，條件是很苛刻的；他拿出三個法郎，什么都要吃到，黃油，肉，時鮮蔬菜和水果，她若膽敢對他提點意見，說三個法郎不能把菜場里的東西都買下來，他就大發(fā)雷霆，罵她是個沒用的女仆，只會瞎花錢的女人，該死的蠢貨，錢都被商人騙去了。他還經(jīng)常威脅她，說他要到別處去搭伙。后來，一個月后，有幾天早上，他忘了把三個法郎放在五斗柜上。她壯著膽子，用婉轉(zhuǎn)的方式向他要。于是，又發(fā)生了一場軒然大波。他動輒找碴兒，鬧得娜娜不得安寧，以致后來在家庭開支上，娜娜不再指望他了。而豐唐呢，恰恰相反，每當(dāng)他沒有拿出每枚合二十個蘇的三個法郎，卻照樣有飯吃，他就非?？鞓罚箘诺匚悄饶?，還抓住椅子跳華爾茲舞。而娜娜呢，也很高興，她巴不得看不到五斗柜上有錢，雖然她每個月都是寅吃卯糧。有一天，她還把他的三個法郎還給他，撒謊說，前一天的錢還沒有用完。因為前一天他沒有給錢，他便猶豫了一陣子，生怕娜娜教訓(xùn)他。然而，她卻含情脈脈地瞅著他，吻他時仿佛要把她整個身心獻給他，他把錢幣放進口袋，抓錢時手微微顫抖著，就像一個吝嗇鬼攫住一筆差點丟失的錢似的。從那天起，他就不為錢而擔(dān)心了，他再也不問家里用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吃土豆時，他就板起陰郁的面孔，吃火雞或羊腿時，他就幾乎要笑掉下巴。但這并不妨礙他狠狠給娜娜幾個耳光，即使在他很高興的時候也是這樣，為的是經(jīng)常練練手勁。
娜娜找到了滿足家庭需要的辦法，有些日子，家里擺滿了食品。每個星期，博斯克總有兩次吃得消化不良。一天晚上，勒拉太太看見爐灶里煮著一頓豐盛的晚餐，而自己卻吃不到，臨走時氣乎乎地，不禁用生硬的口氣問娜娜，是誰付的錢。娜娜吃了一驚，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哭起來了。
“哼，這錢來得不干凈。”姑媽說道，她明白了一切。
為了保持家里平平靜靜，娜娜只好聽天由命。再說，這是拉特里貢老虔婆的過錯。有一天，豐唐嫌鱈魚燒得不好，怒氣沖沖地走了，娜娜在拉瓦爾街遇上拉特里貢，她就答應(yīng)了，拉特里貢正好經(jīng)濟也拮據(jù)。因為豐唐在六點鐘前從來不回家，整個下午娜娜可以自由安排，她有時賺到四十法郎，有時六十法郎，有時更多一點。如果她善于像從前那樣要價，她滿可要價十個或十五個路易；但是眼下只要有飯吃，她就心滿意足了。到了晚上，她把一切都忘了。博斯克吃得肚皮都要撐破了，豐唐把胳膊肘擱在桌子上，讓娜娜吻他的眼睛，他神氣十足，仿佛他是一個理所當(dāng)然被人愛的男人。
娜娜熱戀著他的寶貝，她的可愛的小狗，因為盲目地愛他，現(xiàn)在為此付出了代價，以致重新陷入了初次墜入風(fēng)塵時的處境。她又像當(dāng)初當(dāng)煙花女那樣，拖著一雙舊鞋子，到處游蕩，跑遍每條馬路，為了賺一枚一百個蘇的銀幣。一個星期天，娜娜在拉羅什?？撇藞雠龅剿_丹，憤怒地沖到她的面前，當(dāng)著她的面，把羅貝爾夫人罵了一頓，然后兩人又言歸于好了。薩丹聽了她的責(zé)備，只回答說，如果一個人不喜歡什么，但他沒有理由要求別人也不喜歡。娜娜心胸寬廣，接受了這一富有哲理性的觀點，誰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會落到什么樣的境地，因此也就原諒了她。她突然起了好奇心，她詢問薩丹關(guān)于她們鬼混的地方的情況，在她這樣的年齡，除了她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外，薩丹又告訴她一些事情，這使她驚得目瞪口呆；她哈哈大笑，驚叫起來，覺得很新奇，然而也產(chǎn)生幾分反感，因為從本質(zhì)上來說，她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凡是不合她習(xí)慣的東西，她都看不順眼。因此，每當(dāng)豐唐不在家吃飯時，她就到洛爾飯店吃飯。她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聽人講一些故事、愛情趣聞和爭風(fēng)吃醋的事。女客們都興致盎然地聽著，但她們還是照樣吃東西。然而，正如她自己所說，她總不會成為她們當(dāng)中的一員。胖老板娘洛爾待她像慈母一樣，經(jīng)常邀請娜娜到她在阿斯尼埃爾的別墅住幾天，那是一座鄉(xiāng)村別墅，有好幾間臥室，可供七個婦女居住。娜娜不愿去，她有些害怕。但是薩丹斷言她錯了，說巴黎的先生們已經(jīng)拋棄了娜娜，而去玩投餅游戲①了。過了一些日子，娜娜答應(yīng)了，不過要等她家里沒事時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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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傧漤斢胁劭谌舾?，每個槽口標(biāo)有分?jǐn)?shù)，將金屬圓餅投入槽口者得分。
這段時間娜娜很苦惱，心思壓根兒不在游玩消遣上。她手頭拮據(jù)。當(dāng)拉特里貢不找她時，她就不知道去何處賣身，而這種情況時常發(fā)生。于是，她就像發(fā)瘋似的，和薩丹一道出去，在巴黎的街上亂逛，在社會低層賣身，她們走在泥濘的街道上，在昏暗的煤氣燈光下尋找嫖客。娜娜又去城關(guān)的低級舞廳了，當(dāng)年她是在這里失足的；她又見到了環(huán)城林蔭大道的陰暗的角落，還有那些路碑。她十五歲時，一些男人就在這些路碑上吻抱她，而她的父親到處尋找她，恨不得打爛她的屁股。她們兩人在這個區(qū)里無處不到，出沒于這個地帶的每家舞廳和咖啡館，爬著被痰和打翻的啤酒弄得濕漉漉的樓梯；或者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不時佇立在車輛進出的門口等待著。薩丹當(dāng)年是在拉丁區(qū)淪為煙花女的，她帶領(lǐng)娜娜去比里埃和圣米歇爾林蔭大道的一家家小酒店。但是，到了學(xué)校放假時，在拉丁區(qū)很難拉到嫖客，她們便再回到那些林蔭大道上，還是在這些地方，她們拉到的嫖客最多，從蒙馬特高地到天文臺高地，她們就這樣跑遍全城。晚上下雨，鞋跟跑破了；遇上炎熱的晚上，短上衣粘在皮膚上，長時間的等候，沒完沒了的溜達，推搡和爭吵，領(lǐng)一個行人到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里，忍受了最粗野的蹂躪，事后，一邊咒罵，一邊走下油垢的樓梯。
夏天就要過去了。這年夏天時常下暴雨，夜晚悶熱難熬。晚飯后，她們經(jīng)常在將近九點鐘時一道出去。在洛萊特圣母院路的兩邊人行道上，有兩隊賣笑女子，她們貼著一家家商店，行色匆匆向林蔭大道走去，她們撩起裙子，低著頭，連櫥窗里的東西都不看。在華燈初照之時，布雷達地區(qū)的妓女們?nèi)琊囁瓶实丶娂娮呱辖诸^。娜娜和薩丹出來時總是沿著教堂走一段路，然后踏上勒佩爾蒂埃街，在距里克咖啡館一百米處，就到了她們的活動地帶，這時她們就把一只手一直小心翼翼撩起的裙子放下來；她們不顧地上的灰塵，任憑裙子拖在人行道上，她們扭著腰，邁著碎步，慢騰騰地走著，她們走到燈火通明的一家大咖啡館門前時，腳步更慢了。她們挺起胸部，放聲大笑，回過頭來向盯著她們的男人們頻送秋波，像在家里那樣肆無忌憚。她們搽粉的臉蛋，涂紅的嘴唇，畫黑的眼皮，在夜色中，頗像露天市場上的廉價珍珠，光澤美麗，有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魅力。直到十一點鐘，她們在擁擠的人群中走來走去，但是她們?nèi)匀缓芸鞓?，有時遇上莽撞的男人，腳跟踩了她們?nèi)棺拥倪咃?，等他們走到很遠(yuǎn)時，她們在他們后邊罵一聲“沒有教養(yǎng)的畜生！”。她們和咖啡館的侍者親熱地打招呼，站在一張桌子前聊天，叫侍者端來咖啡，高興地坐下來，慢慢地喝著，一邊等待劇院散場。但是，到了夜深人靜時刻，如果她們在拉羅什?？平诌€沒有拉到一兩個嫖客，她們就變成了下賤妓女，拉客的方式也就更加粗野了。在行人越來越少、光線陰暗的林蔭大道上，可以聽見樹底下傳來激烈的討價還價聲、謾罵聲和廝打聲。有些循規(guī)蹈矩的家庭，父母帶著女兒，從路旁經(jīng)過，由于他們看慣了這些場面，所以視而不見，慢悠悠地走過去。娜娜和薩丹在歌劇院和體育館之間來回跑了十次后，夜已越來越深，男人們斷然離開那里，大步流星往家走，這時，娜娜和薩丹仍然固守在福布爾—蒙馬特街的人行道上。直到深夜兩點鐘，飯店、酒吧、肉食店里仍然燈火輝煌，妓女們?nèi)匀粨碓诳Х瑞^門口，這里是巴黎夜間最后一個燈火通明、熱鬧的地方，是達成共歡一夜交易的最后公開市場。從街的一頭到另一頭，一對對男女在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劷灰?，就像在一家妓院的時時對外開放的走廊里一樣。有些夜里，她們一無所獲而歸，于是兩人就要拌嘴。洛萊特圣母院街很長，整條街上黑魆魆的，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晃動?，F(xiàn)在是本區(qū)人最后一批回家的時候，那些未拉到客的可憐妓女，很惱火，仍不甘心一無所獲，她們把迷路的醉漢攔在布雷達街或豐臺納街的拐角處，用嘶啞的嗓音同他們討價還價。
不過，有時她們也會有出乎意料的收獲，從一些有身份的先生的身上弄到一些金路易，他們上樓時，就把勛章取下來，揣進口袋里。薩丹對這些尤為敏感。潮濕的晚上，潮濕的巴黎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氣味，那氣味仿佛是從一間不整潔的放床大凹室里散發(fā)出來的。她知道這樣酷熱而潮濕的天氣和從昏暗角落里飄出來的惡臭，會讓男人們煩躁萬分。她注視著那些衣著最漂亮的男人，她從他們的暗淡無神的目光里，就能看出他們的性欲需要。這時候，仿佛瘋狂的肉欲席卷了巴黎全城。她有些害怕了，因為那些最道貌岸然的男人往往是最卑鄙的人。這時候，他們的假面具摘下來了，獸性大發(fā)作，他們作愛很苛求，有一些古怪的趣味要求，他們的反常性欲很精細(xì)。因此，薩丹這個婊子不尊敬他們，經(jīng)常當(dāng)著坐在馬車?yán)锏牡烂舶度坏拇笕讼壬鷤兇舐暼氯?，說連他們的馬車夫都比他們好，因為他們尊敬婦女，不會用上流社會人的壞點子來坑害她們。這些上層人物也沉醉在荒淫放蕩的生活中，使娜娜感到吃驚，娜娜對他們還保留著一些好的看法，薩丹這樣一說，娜娜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正如同她在閑聊時一本正經(jīng)地所說的那樣，這樣說來道德就不存在了嗎？從上到下，人們都陷在墮落的泥坑中。唉！從晚上九點鐘到早上三點鐘，巴黎城里一定是骯臟不堪。娜娜用嘲笑的口氣大聲說，如果能到所有臥室里看一眼，就會目睹一些有趣的情景，小人物都在盡情淫樂，而不少大人物呢，到處都一樣，一頭鉆進骯臟的勾當(dāng)里，并且比別人鉆得更深。娜娜對社會認(rèn)識得更清楚了。
一天晚上，娜娜來找薩丹，她在上樓梯時遇見德·舒阿爾侯爵。他像斷了腿似的，手扶著欄桿拖著腳步往下走，臉色煞白，他假裝擤鼻涕，沒看見她。上了樓，她發(fā)現(xiàn)薩丹家里骯臟透了，房間里似乎整整有一個星期沒有打掃了，床上臭氣熏人，瓦罐到處亂放。她很奇怪，薩丹竟然認(rèn)識侯爵。??！對了，她認(rèn)識他，甚至在她與糕點師傅在一起瞎混時，他還給他們制造過麻煩呢！現(xiàn)在他不時來找薩丹；他一來就纏住她不放，不干凈的地方他都要用鼻子去聞一聞，連她的拖鞋他也要聞。
“對了，親愛的，我的拖鞋他也要聞……哦！他真是個壞蛋！他總是要求這樣，要求那樣……”
尤其使娜娜深感不安的是薩丹坦率地對她講的那些荒淫無恥的事情。她回想起當(dāng)初淪落風(fēng)塵時淫樂的可笑事情；而現(xiàn)在她看見自己周圍的那些姑娘，在淫樂生活中，每天都有人毀了自己。另外，薩丹還使她對警察怕得要死。這方面，薩丹經(jīng)歷過不少事情。從前，她曾經(jīng)同一個風(fēng)化警察睡過覺，目的是避免有人找她麻煩；果然那個風(fēng)化警察一連兩次阻止了對她進行登記?，F(xiàn)在，她膽戰(zhàn)心驚，因為如果警察來抓她，她的妓女身份就暴露了。應(yīng)當(dāng)聽她講講這方面的事情。警察為了得獎金，就盡量多抓妓女，他們見一個抓一個，一個不漏，誰叫喊，就給誰一個耳光，叫你閉嘴，在一大群娼妓中，他們即使錯抓了一個正經(jīng)女人，也會受到支持，得到獎賞。每到夏天，他們就十二個人一群，或十五個人一組，在環(huán)城林蔭大道上進行大逮捕，包抄一條人行道，一個晚上，最多能抓到三十個妓女。不過，薩丹熟悉地形；只要她一發(fā)現(xiàn)一個警察的面孔，拔腿就跑，其他妓女也驚恐萬狀地跟著四下逃跑，在人群中形成幾條長長的隊伍。她們對法律和警察局怕得要命，當(dāng)警察在一條馬路上對她們進行大搜捕時，一些妓女呆在咖啡館門口，嚇得不敢動彈。而薩丹最害怕的是被人告發(fā)，那個糕點師就是一個沒有教養(yǎng)的家伙，當(dāng)她離他而去時，他威脅要出賣她；一點不錯，一些男人就是使用這樣的伎倆，讓姘頭來養(yǎng)活他們。還有一些卑鄙妓女，她們見別人長得比自己漂亮，就背信棄義地出賣別人。娜娜聽她講這些事情，越聽越害怕。娜娜聽到“法律”兩個字就打哆嗦，法律的威力是不可知的，男人們可以用法律來報復(fù)她，把她置于死地，而世界上卻不會有一個人來為她辯護。圣拉扎爾監(jiān)獄①在她心目中似乎是一座墳?zāi)梗腔盥衽说暮诳?，活埋之前，還要剃光她們的頭發(fā)。她想她只要甩掉豐唐，她就能找到保護人。薩丹對她說，警察局有幾份附上照片的妓女名單，警察抓人時都要查看這些名單，但是有保護人的妓女，他們是從來不碰一下的。盡管薩丹這樣說，對她并未起作用，她渾身仍然打著哆嗦，她仿佛老是被警察推著走，拖著走，第二天就被拉去進行衛(wèi)生體檢。她一想到那張檢查時自己坐的那張椅子，就感到惶惶不安，又感到羞恥，盡管她經(jīng)常不顧廉恥，身上脫得一絲不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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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偈ダ鸂柋O(jiān)獄，建于十七世紀(jì)，當(dāng)時是巴黎的一所麻瘋病院，一七八九年改為監(jiān)獄。
就在快到九月底的一個晚上，她與薩丹在魚市大街上閑逛，薩丹突然撒腿就跑，娜娜問她為什么跑。
“警察來了！”薩丹氣喘吁吁地說，“快跑，快跑！”
于是，在亂哄哄的人群中，妓女們拼命地奔跑起來。裙子飄拂著，有些已被撕破。只聽見打人聲和尖叫聲。一個女人跌倒在地。一群觀眾笑著觀看警察對妓女進行的突然大搜捕，看著他們很快把包圍圈縮小。這時候，娜娜發(fā)現(xiàn)薩丹不見了。頓時，她的兩條腿發(fā)軟了，她就要被抓住了，這時一個男子上來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從怒氣沖沖的警察面前帶走了。這個男人就是普律利埃爾，剛才他認(rèn)出了娜娜。他一句話也沒說，帶她轉(zhuǎn)過彎子，到了盧日蒙街。這時候，那條街上空蕩蕩的，她在那里喘了口氣；她渾身無力，普律利埃爾只好攙扶著她。但她連謝都沒謝他一聲。
“怎么樣，”普律利埃爾終于說道，“這回你該聽我的話了……上樓到我家里去吧?！?br/>
他就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這時，她立即挺起腰來，說道：
“不，我不想去?！?br/>
于是，他的聲音變得大起來，說道：
“既然大家都能到我家里去……嗯？為什么你不想去？”
“因為?！?br/>
她認(rèn)為只要說出“因為”兩個字，她的全部想法就全部表達出來了。她太愛豐唐了，不能同他的朋友干背叛他的事。其他男人不算數(shù)，因為那不是為了尋歡作樂，而是為了生活所迫。普律利埃爾看她迂腐透頂，覺得美男子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便做出了卑劣的舉動。
“那么，就隨你的便吧，”他聲稱道，“那么，我就不能幫你的忙了，你自己想法脫身吧?！?br/>
接著，他丟下了她。她又驚慌起來了，她繞了一大圈才回到蒙馬特。她沿著一家家店鋪，挺著身子飛速往前走，見到一個男人向她走來時，就嚇得臉色蒼白。
第二天，娜娜對前一天晚上的事還心有余悸，于是她就到她姑媽家去。在巴蒂尼奧勒的一條幽靜小街的盡頭，她遇上迎面而來的拉博德特。起初，兩個人都顯得有些拘謹(jǐn)。拉博德特一向講話很隨便，但是這一次卻似乎心里有什么事不便說出來。不過，還是他首先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對這次巧遇感到驚喜交集。真的，娜娜失蹤后，一直杳無音信，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大家都想再見到她，老朋友們因掛念她而變得憔悴了。最后他用慈父般的口吻教訓(xùn)她道：
“我只同你一個人說說，親愛的，坦率地講，你的做法也太蠢了……你憑一時的熱情，迷戀上一個男人，大家是理解的。不過，你竟然愛他愛到這種地步，錢財全被騙光，得到的僅僅是耳光！……你這樣做是不是為了將來獲得貞節(jié)獎?！?br/>
娜娜神色尷尬地聽他講。不過，他又談到羅絲，說她使繆法伯爵俯首貼耳，這時娜娜的眼里射出一股愛情的火焰，她嘟囔道：
“哦！如果我要……”
他想做個助人為樂的朋友，馬上在他們之間進行斡旋。但是娜娜拒絕了。于是，他又從另一件事上來勸說她。他告訴她博爾德納夫正準(zhǔn)備上演福什利寫的一個劇本，劇中有一個絕妙的角色很適合她來演。
“怎么！劇本里有一個角色！”她驚叫道，“他在這個戲里不是也擔(dān)任角色嘛，他居然對我一個字也不說！”
她說的是豐唐，但她沒有說出他的名字。再說，提到演戲的事，她馬上平靜下來了。難道她永遠(yuǎn)不會重返舞臺！拉博德特似乎不相信，他嫣然一笑，勸她重操舊業(yè)。
“你知道，我做事你不必?fù)?dān)心。我去說服你的繆法，你回到舞臺上，然后我把他揪到你面前。”
“不！”她斬釘截鐵地說。
說完，她就走了。她的英雄氣概使自己也深為感動。倘若一個混蛋男人作出這樣的自我犧牲，就要大肆宣揚了。不過，她感到蹊蹺的是，拉博德特剛才對她的勸告與弗朗西斯的勸告完全一樣。晚上，豐唐回家后，她就問他福什利的劇本的事。豐唐回到游藝劇院演戲已有兩個月了，為什么沒有告訴她戲里缺一個角色的事呢？
“什么角色？”他用沖犯的口氣說道，“你說的大概是那個貴婦人的角色吧？……啊，這個角色，你以為自己有能力演嗎！這個角色，我的姑娘，你是不能勝任的……你的想法真可笑！”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yán)重傷害。整個晚上，他總是跟她開玩笑，稱她為馬爾斯小姐①。他越奚落她，她越能忍受，她從熱戀的英勇行為中嘗到了一種苦甜的樂趣，在她看來，這種樂趣使她變得偉大而又鐘情。自從她靠出去賣身來養(yǎng)活他的時候起，她從外面帶回來的是疲倦和厭惡，這時她更加愛他了。他成了毆打她的壞蛋，她還要養(yǎng)活他，他成了她的需要，在耳光的刺激下，她還少不了他。他見她很傻，就濫施威風(fēng)。她使他心煩，他對她恨得要命，竟然連自己得到的好處也忘記了。有時博斯克指出他的過錯，他就勃然大怒，大叫大嚷，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說他對娜娜這個女人和她所提供的豐盛膳食全不在乎，只要有朝一日他把自己的七千法郎作為禮物送給另外一個女人，他就把她趕走。他們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破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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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R爾斯（一七七九～一八四七），法國著名女演員。
一天晚上，快到十一點鐘時，娜娜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門上了插銷。她敲了第一遍，沒有人答應(yīng)；敲了第二遍，還沒有人答應(yīng)。不過，她看見門下有燈光，而豐唐在里面，他就是不走兩步來開門。她又拼命地敲門，叫豐唐的名字，她發(fā)怒了。終于聽見豐唐的聲音了，那聲音緩慢而又沉濁不清，他脫口只說了一句：
“他媽的！”
她用拳頭擂門。
“他媽的！”
她擂得更厲害了，簡直要把門都擂破了。
“他媽的！”
娜娜敲門敲了一刻鐘，里面?zhèn)鞒鰜淼目偸沁@句臟話，她猛擂一下，就聽到這樣一句話，像嘲諷人的回聲一樣。后來他知道她不把門敲開，決不會罷休，就猛然把門開了，抱著雙臂，傲慢地站在門口，用冷酷、粗暴的聲音說道：
“他媽的！你還有沒有個完……你究竟要干什么？……嗯！
你還讓不讓我們睡覺？你不知道今晚我有客人?！?br/>
確實，房間里不是他一個人。娜娜發(fā)現(xiàn)意大利劇院的那個矮個子女人在里面。她穿著睡衣，亞麻色的頭發(fā)蓬蓬松松，眼睛像用鉆孔器鉆出來的窟窿，笑吟吟地站在娜娜買的家具中間。豐唐在樓梯上走了一步，他神色可怕，伸出他那鉗子般的大手，大聲吼道：
“滾開吧，不然我就掐死你！”
娜娜聽后，嚎啕大哭起來。她頓時怕得要命，撒腿就跑。這次倒輪到她被趕出門了?？衽?，她突然想起繆法；說真的，不管怎樣，也輪不到豐唐把她趕出門。
她走在人行道上，首先想到的是到薩丹那里去睡覺，如果她沒有客人的話。她在薩丹的門前遇見她，她也被她的房東趕了出來。房東在她的門上加了一把掛鎖，他這樣做是違法的，因為房間里的家具是薩丹自己買的。薩丹邊走邊罵，說要拖他到警察局去。這時，已過了午夜十二點，得想辦法找個睡覺的地方。薩丹覺得還是要謹(jǐn)慎一點，先別去驚動警察，她最后把娜娜帶到拉瓦爾街，到了一個女人開辦的帶出租家具的一家小旅館。老板娘讓她們住在二樓一間臨院子的小房間里。薩丹連聲說道：
“我要住到羅貝爾夫人家里就好了，她那里總有我睡覺的地方……但是同你一道去，這就不可能了……她現(xiàn)在吃醋可厲害啦，一天晚上，她還打了我。”
她們關(guān)上了門，娜娜怒氣還未消，便淚流滿面，三番五次訴說豐唐的卑鄙行為。薩丹同情地聽她敘說，還安慰她，她比娜娜還要氣憤，她還狠狠咒罵男人。
“哦！他們是豬玀！哦！他們是豬玀！……你知道了吧，從今以后，再也不要跟他們打交道了！”
說完，她幫娜娜脫衣服，她在娜娜身邊露出一副殷勤、馴服的小娘兒們的神態(tài)。她再三溫存地對她說：
“咱們快睡覺吧，我的小貓咪。過一會兒，我們就平靜下來了……??！你跟這種人慪氣，真犯不著！我跟你說，他們都是卑鄙齷齪的家伙！別再想他們了……我很愛你。別哭了，看在你的小親親的面子上，別哭了?！?br/>
她們上了床，薩丹立即就把娜娜摟到懷里，想讓她平靜下來。她不愿再聽到娜娜說豐唐的名字了；每次這個名字到了她朋友的嘴邊，她就給她送上一個吻，并撅起美麗的小嘴，做出生氣的樣子，不讓她說出來。她的頭發(fā)蓬亂，模樣像個漂亮的小姑娘，對娜娜滿懷溫情，于是，慢慢地，在她的溫情摟抱下，娜娜揩干了眼淚。她很感動，也用撫摩來回報薩丹。兩點鐘敲響了，蠟燭還燃著；兩個人情語不絕，低聲笑著。
忽然間，一陣喧鬧聲傳到旅館里，薩丹立刻半裸著身子坐起來，側(cè)著耳朵仔細(xì)聽著。
“警察！”她臉色煞白，說道，“??！他媽的！真倒霉！……
我們完蛋啦！”
從前，她曾多次向娜娜說過警察搜查旅館的事，而恰巧在這天晚上，她們兩人逃到拉瓦爾街時，誰也沒有提防警察。聽到警察兩個字，娜娜嚇得魂不附體。她猛然從床上跳下來，穿過房間，跑到窗戶邊，打開窗戶，像一個瘋女人似的喪魂落魄，準(zhǔn)備往樓下跳。幸虧院子有玻璃頂棚，上面裝著一層鐵絲網(wǎng)，與房間的地面平齊。于是，她絲毫沒有遲疑，跨過欄墻，消失在黑暗中，睡衣飄拂著，兩條大腿露在夜空中。
“別動，”薩丹驚恐萬狀地說，“你會摔死的。”
接著，警察砰砰敲門了。薩丹是一個好心腸的姑娘，她把窗戶關(guān)上，把朋友的衣服塞到衣柜下面，她已聽天由命了。她思量著，不管怎樣，如果警察把她的名字寫到登記卡上，她就是明娼了，不必這樣心驚肉跳地逃避警察了。她裝成困乏不堪的樣子，一邊打呵欠，一邊同門外的警察談了一會兒，然后開了門，進來一個彪形大漢，胡子很臟，他對她說道：“把手伸出來……你的手上沒有針眼，你是不勞動的。喂，穿上衣服吧?！?br/>
“我不是裁縫，我是磨光工?！彼_丹厚顏無恥地說。
不過，她還是乖乖地穿上了衣服，因為她知道與警察是無法爭辯的。這時候，旅館里叫喊聲四起，一個女人拼命地抱住房門，堅決不走；另一個女人正在同他的情夫睡覺，情夫保證說她不是妓女，于是她就裝成一副被人侮辱的正經(jīng)女人的樣子，說要控告警察局長。旅館里的人都被喚醒了，將近一個鐘頭，大皮鞋踩在樓梯上，發(fā)出咚咚聲，門被拳頭擂得搖搖晃晃，嚎啕大哭聲淹沒了尖銳的爭吵聲和裙子拂在墻壁上發(fā)出的聲音。后來一群驚恐萬狀的妓女被三個警察帶走了，領(lǐng)隊的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小個子金發(fā)警官。一切都結(jié)束了，旅館里又恢復(fù)了寂靜。
沒有人出賣娜娜，她逃過了這次逮捕。她摸索著回到臥室，渾身哆嗦著，她被嚇得魂不附體。她的腳被鐵絲網(wǎng)劃得流血了。她在床邊上坐了一會兒，側(cè)著耳朵聽四面的動靜。然而快到早晨時，她還是睡著了。但是，到了早上八點鐘，她醒來后，離開了旅館，跑到她姑媽家。這時勒拉太太和佐愛正在喝牛奶咖啡，在這樣的時刻，看見她渾身臟兮兮的，面色如土，勒拉太太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嗯！吃苦頭了吧！”她大聲說，“我早對你說過，他會剝掉你的皮的……好了，進來吧，我這里總是歡迎你來的?！?br/>
佐愛站起來，用尊敬而又親切的口氣低聲說道：
“太太終于回到我們身邊了……我一直在等太太回來?！?br/>
勒拉太太要娜娜馬上親親小路易，因為據(jù)她說，母親的明智悔悟就是孩子的幸福。小路易還在睡覺，一副病態(tài)，他患了貧血癥。娜娜俯身去吻他那患瘰癘病的蒼白小臉時，這幾個月來的煩惱一齊涌上了心頭，她說話時喉嚨都哽住了。
“哦！我可憐的小寶貝，我可憐的小寶貝！”她抽抽噎噎地說道。
他們本來并未打算住在一起，這是在蜜月的熱戀中突然決定的。在她大動肝火，斷然把伯爵和銀行家趕出門的第二天，她感到自己周圍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現(xiàn)在她對自己的前景一下看得清清楚楚了：債主們就要涌進她的候見廳里，他們甚至?xí)缮嫠麄兊膼矍?，并揚言拍賣她的一切，如果她不聽從他們的安排的話；為了讓他們給她留下四件家具，必須要同他們沒完沒了地爭吵，直到吵得頭昏腦脹。她寧愿什么都不要。另外，奧斯曼大街的那套住宅她住厭了。這套房子的色調(diào)很簡單，幾個大房間全都涂刷成金黃色。在她與豐唐熱戀的時候，她就夢想有一間漂亮、明亮的臥室，仿佛她過去當(dāng)賣花姑娘時的理想在她的腦海中重現(xiàn)了，不過那時所理想的只是一個帶穿衣鏡的紅木衣柜和一張掛藍色棱紋布帳子的床。兩天之內(nèi)，她賣掉了她能夠賣掉的一切東西，如小擺設(shè)和珠寶飾，隨后，她帶著一萬法郎悄然離去，連跟女門房都沒打一聲招呼。娜娜溜走了，離家出走了，沒有留下一點蹤跡。這樣一走，那些男人就不來纏住她不放了。豐唐很聽話。娜娜要搬走，他連個“不”字都未說。她愛怎么做就讓她怎么做。他甚至像一個好伙伴那樣行事。他有近七千法郎，盡管有人說他很吝嗇，他還是同意拿出來，與娜娜的一萬法郎放在一起。在他們看來，這筆錢似乎是一筆建立一個牢固家庭的資金。從此，他們花錢便從兩人放在一起的錢中拿，租下韋龍街的兩間房子，并在里面配備了家具，像老朋友一樣分享著一切。起初，日子過得很甜蜜。
三王來朝節(jié)那天晚上，勒拉太太帶著小路易第一個來到。因為豐唐沒有回來，她便大膽說出了她對侄女的擔(dān)心，因為她看到娜娜放棄了發(fā)財?shù)臋C會，對此，她心里感到惶惶不安。
“啊！姑媽，我多么愛他！”娜娜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做了一個優(yōu)美的姿勢，把雙手合攏，放在胸前。
這句話對勒拉太太產(chǎn)生不尋常的效果。她的眼里涌出了淚水。
“這話倒是真的，”她堅信不疑地說，“愛情是高于一切的?！?br/>
接著，她對幾個房間的雅致漂亮，贊不絕口。娜娜帶她去看臥室，餐廳，連廚房也看了。當(dāng)然羅！臥室并不寬敞，墻壁都重新粉刷過了，更換了糊墻紙；陽光射進來，給人以愜意之感。
勒拉太太讓小路易呆在廚房里，他站在女傭人后面，看她烤制母雞，而她把娜娜留在臥室里。她有些話想直截了當(dāng)跟娜娜談?wù)劊驗樽魫蹌倓側(cè)ミ^她家。佐愛對女主人一片忠心，她一直留在原來的住宅里大膽地應(yīng)付局面。工錢嗎，太太遲付一些，她也無所謂。在奧斯曼大街那套凌亂不堪的住宅里，是她應(yīng)付了許多債主，組織了體面的撤退，挽救了一些殘存的東西，她總是對債主們說，太太出外旅行了，從來不告訴他們她的去向。由于害怕被人跟蹤，她放棄了來看望太太的興趣。然而，今天早上，她來到勒拉太太家，是因為出現(xiàn)了新情況。昨天晚上，一些債主來了，他們當(dāng)中有地毯商、煤炭商、洗衣婦，他們提出可以放寬還債的期限，甚至說可以借一大筆錢給太太，只要太太回到她的住所，做事聰明一些。姑媽轉(zhuǎn)達了佐愛的話，說這件事情背后，很可能有一個男人在出謀劃策。
“絕對不行！”娜娜憤怒地說，“這些商人真卑鄙齷齪！難道他們以為我得賣身來還他們的債嗎！……你知道，我寧愿餓死，也不欺騙豐唐?！?br/>
“我也是這樣回答他們的，”勒拉太太說道，“我的侄女心腸太好了?！?br/>
然而，娜娜更惱火的是，她聽說“藏嬌樓”被出賣了，是拉博德特以低廉可笑的價格為卡羅利娜·埃凱買下的。她對這幫人特別氣憤，她們雖然裝腔作勢，其實，她們是真正的婊子。
嘿！一點不錯，她比她們所有的人都好！
“她們可以吹牛，”她下結(jié)論道，“但金錢永遠(yuǎn)不會給她們帶來真正的幸?！瓫r且，姑媽，這幫人是否還活著，我都表示懷疑。我現(xiàn)在生活得太幸福了?！?br/>
就在這時候，馬盧瓦太太來了，她戴著一頂奇形怪狀的帽子，帽子的形狀只有她自己說得出來。她們再次見面，大家都很高興。馬盧瓦太太說，以前她對大場面感到有些不自在；從現(xiàn)在起，她可以不時來打打牌了。她們又一次參觀房子；在廚房里，她們看見女仆在烤雞上澆鹵汁，娜娜當(dāng)著女仆的面，說要節(jié)省開支，雇個女傭人花費太大，她想自己操持家務(wù)。小路易出神地看著那臺烤肉器。
這時聽見一陣說話的聲音。豐唐領(lǐng)著博斯克和普律利埃爾進來了。大家可以入席了。湯已經(jīng)端上桌子了。這時娜娜第三次帶領(lǐng)客人們參觀住宅。
“?。『⒆觽?，你們住在這里真舒適！”博斯克再三地說。他是在說客套話，奉承一下請客的主人，因為歸根結(jié)蒂，他對自己所說的“窩”的問題毫無興趣。
進了臥室，他的恭維話說得更動聽了。平常，他把女人視為畜生，他一想到一個男子漢受到這樣一個骯臟的畜生的約束，而這種事也可能在他自己身上發(fā)生，他內(nèi)心就很氣憤。這是唯一能引起他憤怒的事，因為他總是像醉漢那樣，用蔑視的態(tài)度來看待世界上的一切。
“??！這兩個人，”他眨著眼睛說道，“他們瞞著大家筑了這個安樂窩……說實話，你們做得對。他媽的！我們以后常來看你們，這倒是挺有意思的?！?br/>
當(dāng)小路易騎著一把掃帚進來時，普律利埃爾冷笑道：
“??！這個孩子已經(jīng)是你們兩個人的了？”
這句話似乎很逗人。勒拉太太和馬盧瓦太太笑彎了腰。娜娜不但一點沒有生氣，反而溫情地笑了，她說小路易不是她與豐唐所生，非常遺憾，為了孩子和她自己的幸福，她寧愿這是事實；但是他們將來也許會再生一個孩子。豐唐做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一下抱起孩子，還模仿他牙牙學(xué)語，逗他玩。
“這沒關(guān)系，他喜歡他的小爸爸……小壞蛋，叫我爸爸吧！”
“爸爸……爸爸……”孩子結(jié)結(jié)巴巴叫著。
大家都去撫摸小路易。博斯克感到不耐煩了，叫大家入席吃飯，在他看來，吃飯才是正經(jīng)事。娜娜要求讓小路易坐在她身邊。吃飯時的氣氛很愉快。然而，博斯克感到孩子坐在他旁邊，心里有些不痛快，因為他要隨時提防孩子把他的盤子打翻。勒拉太太也使他感到不自在。她感情纏綿，悄聲悄氣地告訴他一些秘密的事情，說有些有身份的先生還在追求自己；她噙著淚水，兩次把身子靠緊他，他不得不推開她的膝蓋。普律利埃爾對馬盧瓦太太也不禮貌，他一次也沒有為她遞過菜。他只注意著娜娜，看見她和豐唐在一起，心里怏怏不樂。何況這對年輕的情侶又頻頻接吻，這著實令人討厭。他們置一切請客的禮儀于不顧，兩人竟然緊挨著坐在一起。
“真見鬼！你們還是吃飯吧，你們會有時間接吻的！”博斯克連連說道，嘴里塞滿食物，“等我們走了以后再接吻吧?！?br/>
但是娜娜控制不住自己。她陶醉在愛情之中，兩頰緋紅得像處女。她笑個不停，眸子里充滿溫情，目光凝視著豐唐，用一連串的親昵稱呼呼喚豐唐：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小貓兒。當(dāng)他遞水或遞鹽給她時，她就側(cè)過身子，不顧一切地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子和耳朵；如果有客人責(zé)備她，她就用巧妙的策略，裝出貓挨打后的一副謙恭而又溫順的樣子，坐直身子，暗暗抓起他的手，緊緊捏住不放，還要親一親。她一定要觸到他身上的某個部分。豐唐拱著背，得意地任憑她撫愛。由于享受到性愛的快樂，他的大鼻子一張一合。他的山羊臉，又難看，又滑稽，像個丑八怪，由于受到這位白白胖胖女子的誠摯的愛慕，神態(tài)顯得洋洋自得。他不時回報她一個吻，就像一個男人享受著各種樂趣時，想表現(xiàn)一下自己可愛的樣子?！翱傊銈儍扇苏嬗憛?！”普律利埃爾嚷道，“你從這里滾開吧！”
這時，他把豐唐打發(fā)走了，換了一套餐具，坐到娜娜旁邊的豐唐位置上。這一行動贏得了大伙的喝彩、鼓掌，他們還說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豐唐裝出一副失望的樣子，露出火神哀哭愛神的神態(tài)。普律利埃爾馬上對娜娜大獻殷勤，用腳在桌子底下尋找娜娜的腳，娜娜對他猛踢一腳，叫他放老實一些。不，她肯定不會同他睡覺。上個月，因為他長相好，開始娜娜對他鐘情過。而現(xiàn)在呢，娜娜恨他了，如果他裝著撿餐巾去捏她的腳，她就把酒杯扔到他的臉上。
不過，那天晚上總算過得愉快。大家很自然地談起了游藝劇院。博爾德納夫這個惡棍難道還沒有死嗎？他的下流病又復(fù)發(fā)了，使他痛苦不堪，他的脾氣壞透了，別人都不敢碰他。昨天晚上，排演時，他不停地罵西蒙娜。這個人死了，全體演員不會為他流一滴眼淚！娜娜說如果他要她扮演一個角色，她會一口拒絕的；另外，她還說她不再演戲了，因為劇團生活總是比不上小家庭生活。豐唐在新上演的戲中，沒有扮演角色，他在正在排演的戲中也沒有擔(dān)任任何角色，他還夸大其詞地談到他的幸福，他說自己完全自由了，晚上可以陪著他的小貓咪，坐在爐火前烤腳。在場的人都贊嘆不已，說他們是幸運兒，裝出一副羨慕他們的樣子。
大家分吃了三王來朝節(jié)餅。勒拉太太分得了蠶豆，她把蠶豆放到博斯克的杯子里。這時候，大家齊聲叫道：“國王喝酒！國王喝酒！”娜娜趁大家笑聲不絕之際，又摟住豐唐的脖子，一邊吻他，一邊貼著他的耳朵說話。但是普律利埃爾露出漂亮小伙子惱火時的笑容，大聲說他倆這樣做不符合游戲的規(guī)則。小路易躺在兩張椅子上睡覺了?？斓绞稽c鐘時，大伙終于分手了。大家走在樓梯上時，互相說聲再見。
在三個星期里，這對戀人的生活過得著實甜蜜。娜娜仿佛感受到當(dāng)初她第一次穿上絲綢裙子時的那種快樂，她深居簡出，體味到清靜而簡樸的家庭生活。一天早上，她很早親自下樓去拉羅什福科菜市場去買魚，不料迎面撞見了她昔日的理發(fā)師弗朗西斯，她吃了一驚。他像往常一樣，全身穿得筆挺，上好料子的內(nèi)衣，無可挑剔的禮服；娜娜身穿晨衣，頭發(fā)蓬亂，趿著一雙舊鞋。這副樣子被他在街上撞見，娜娜很尷尬。但是理發(fā)師很懂分寸，反而對她更加謙恭禮貌。他對她什么也沒有問，裝作以為太太在外出旅行。??！太太這次決定出來旅行，肯定使不少人傷心！這是大家的一大損失。不過，少婦出于一種好奇心，竟忘記了一見面時的尷尬相，終于對他問這問那了。因為在人群中他們很受擠，她便把他拉到一扇門下，她手里拎著小籃子，站在理發(fā)師的對面。人們對她這次出走有什么議論呢？我的上帝！請他理發(fā)的太太們，有的說這，有的說那；總而言之，風(fēng)聲很大，影響不小。那么斯泰內(nèi)呢？斯泰內(nèi)先生的景況很不佳，如果他找不到一筆新交易，其后果就糟了。而達蓋內(nèi)呢？哦！這個人生活得很好；達蓋內(nèi)先生善于安排生活。往事的回憶使娜娜興奮起來，她張口還想問他問題，但她感到說出繆法的名字，難于啟齒。于是，弗朗西斯微笑著首先開口。說到伯爵先生，他真可憐，自從太太走后，他痛苦萬狀，像是一個受苦受難的人，凡是太太可能到的地方，他都去過了。最后米尼翁先生遇見了他，把他帶到家里去了。這則消息引得娜娜大笑，但她笑得很勉強。
“??！他現(xiàn)在與羅絲在一起，”娜娜說道，“好吧，弗朗西斯，我不在乎！……你知道吧，他是個偽君子！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了，連一個禮拜也熬不住了！而他還向我發(fā)誓，說在我之后，他不去找任何女人了！”
其實，她的肺都要氣炸了。
“他是我吃剩下的東西，”她說道，“他是一個壞蛋，被羅絲撿去了！哦！我明白了，我從她身邊搶走了斯泰內(nèi)這頭野獸，她要對我進行報復(fù)……把一個被我趕出門的男人勾引到家里，她是多么惡毒啊！”
“米尼翁先生說事情不是這樣，”理發(fā)師說道，“據(jù)他所說，是伯爵先生趕走了你……是這樣，而且驅(qū)趕的方式粗俗下流，一腳踢在你的屁股上?！?br/>
娜娜的臉頓時變得刷白。
“嗯？什么？”她嚷道，“是他一腳踢在我的屁股上？……這個女人太過分了！但事實上，親愛的，是我把他推到樓梯下的，這個王八！因為他是王八，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件事；他的伯爵夫人同什么人都睡覺，讓他戴了綠帽子，甚至還同福什利這個無賴睡覺……這個米尼翁在馬路上蕩來蕩去，給他的奇丑無比的老婆拉客，他的老婆太瘦了，沒有人要她！……這些人真骯臟！
這些人真骯臟！”
她氣得哽住了。她喘了喘氣，又說道：
“??！他們這樣說……好吧！親愛的弗朗西斯，我要去找他們問清楚……你愿意馬上同我一道去嗎？……是的，我要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還有膽量說在我的屁股上踢了幾腳……踢了幾腳！我從來沒有容忍過這樣的行為。永遠(yuǎn)不會有人敢打我，你明白嗎？因為誰敢動我一下，我就把他吞掉?！?br/>
然而，她還是平靜下來了?？傊?，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她把他們看得跟她的鞋子上的泥土一樣。與這些人斤斤計較，簡直玷污了自己，她問心無愧就行了。這時，弗朗西斯同她談得隨便了，看見她這樣穿著家庭主婦的晨衣出來買菜，與她分手時，冒昧地對她提出一些忠告。她錯了，為了一時的熱戀而犧牲了一切，一時的熱戀會毀掉自己的一生的。她低著頭聽他說下去。弗朗西斯說話時，臉上露出難過的神色，他像個過來人，看見這樣漂亮的姑娘如此糟蹋了自己，心里很難受。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終于開了口，“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親愛的。”
她與弗朗西斯握握手，雖然他衣冠楚楚，但手還是有點黏糊糊的；隨后，她去買魚了。整整一天里，她腦子里總是想到她被踢屁股的事。她甚至把這件事告訴了豐唐，她又裝出一副潑婦的樣子，說她決不允許別人手指彈她一下。豐唐擺出一副智力超人的樣子，說一切大人先生都是一些衣冠禽獸，人們應(yīng)該鄙視他們。從那時起，娜娜心里對他們充滿了蔑視。
就在這天晚上，他們?nèi)ヒ獯罄麆≡河^看豐唐認(rèn)識的一個小娘兒們初次登臺演出，這個角色的臺詞僅有十行。他們步行到蒙馬特高地時，已快到深夜一點鐘了。他們在當(dāng)?shù)ず拥探仲I了一塊咖啡奶油蛋糕，回到家里在床上吃，因為天氣不暖和，在床上吃，這樣可以免得生火。他們并肩坐著，被子蓋在肚子上，枕頭墊在背后，他們一邊吃夜點心，一邊議論那個小娘兒們。娜娜覺得她長相丑陋，沒有風(fēng)度。豐唐趴臥著，切成塊的蛋糕放在床頭柜邊沿上的蠟燭和火柴之間，豐唐把蛋糕遞給娜娜。他們最后爭吵起來。
“哦！如果要說的話！”娜娜大聲說道，“她的眼睛就像鉆子鉆出來的兩個洞，她的頭發(fā)的顏色就像亞麻的顏色。”
“住嘴！”豐唐連聲說道，“她的眼睛漂亮極了，目光炯炯有神……你們女人之間總是互相誹謗！”
他看上去很氣憤。
“得啦，你說得不少啦！”他終于用粗暴的聲音說道，“你知道，我不喜歡人家來煩我……睡覺吧，再爭論下去就沒有好結(jié)果了?！?br/>
豐唐吹熄了蠟燭。娜娜怒氣未消，她繼續(xù)說話，說她不愿意別人用這樣的口氣跟她說話，她習(xí)慣于受人尊敬。因為豐唐不理睬她，她也只好住口了。但是她不能入睡，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媽的！你動來動去，還有沒有完的時候？”他猛然跳起來，大聲喊道。
“床上有蛋糕屑，這可不是我搞的?！彼浔卣f道。
床上確實有蛋糕屑，她連大腿底下都感覺得到，她渾身發(fā)癢。就連一粒蛋糕屑也使她感到身上發(fā)癢，她搔癢，把皮都搔破了。在床上吃糕點，吃完以后，難道不該把被子抖一抖嗎？豐唐憋了一肚子氣，點燃了一枝燭蠟。兩人都起來，穿著睡衣，光著腳，把被子掀開，用手把床單上的蛋糕屑撣掉。豐唐冷得渾身直打哆嗦，連忙又睡到床上，娜娜叫他擦擦腳，他叫她見鬼去吧。最后，她睡回原處，但是剛剛躺下，她又亂動起來，床上還有蛋糕屑。
“當(dāng)然啦！肯定還有，”她反復(fù)說道，“你的腳底把碎屑又帶到床上了……這我可受不了！我對你說，這我可受不了！”
說完，她想從豐唐的身體上面跨過去，跳到地上。而豐唐很想睡覺，被她鬧得忍無可忍，狠狠地?fù)澚怂挥浂?。耳光打得那樣重，娜娜一下子把頭枕到枕頭上，乖乖地睡覺了。她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哎喲！”她只喊了一聲，像孩子一樣長長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他問她還敢不敢再動彈，若再動彈一下，就再摑她一記耳光。接著，他吹熄了蠟燭，仰面躺下，馬上打起鼾來。娜娜呢，她把臉貼在枕頭上，低聲嗚咽起來。濫用武力的人是孬種。但是，她心里確實害怕起來，剛才豐唐的那副滑稽面孔一下子變得多么可怕。她的火氣慢慢消了，似乎是那記耳光讓她平靜下來?，F(xiàn)在她對他反而尊敬起來，她把身子貼在緊靠巷子邊的墻壁上，盡量多讓一些地方給他。她臉上火辣辣的，眼淚汪汪，雖然疲憊不堪，卻感到有味道。她被制服了，疲倦得連蛋糕屑也感覺不到了，終于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當(dāng)她醒來時，她用赤裸的雙臂摟住豐唐，把他緊緊地?fù)г趹牙?。他再也不會打她了，是嗎？再不打她了。她太愛他了，挨他的耳光，也覺得有意思。
于是，他們又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一句話不投機，豐唐就摑她幾記耳光。她也習(xí)慣了，挨打就忍受著，有時，她也大聲叫喊，威脅他；但是，當(dāng)他把她硬逼到墻邊，說要掐死她時，她就軟下來。通常，她挨打后，倒在椅子上，嗚咽五分鐘。事后便把一切都忘了，又快樂起來，唱呀，笑呀，在屋子里跑來跑去，滿屋里都聽到她的裙子飄拂的聲音。現(xiàn)在最糟糕的卻是整天不見豐唐的蹤影，他晚上要到深更半夜才回來；他經(jīng)常逛咖啡館，會見他的哥兒們。娜娜平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他溫柔體貼，唯一擔(dān)心的事是，她責(zé)備他幾句，他就出去不回來。有些日子，馬盧瓦太太沒有來，姑媽和小路易也沒有來，她一個人寂寞得要命。因此，一個星期天，她去拉羅什?？撇藞鲑I鴿子，正在討價還價時，遇見了薩丹，她高興極了。薩丹買了一把蘿卜。自從那天晚上，豐唐請王子喝香檳酒以后，她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怎么？原來是你，你也住在這個區(qū)嗎？”薩丹說道，在這種時刻，她見娜娜穿著拖鞋走在馬路上，一下子愣住了，“??！我可憐的姑娘，看來你也混得不好！”
娜娜皺皺眉頭，示意她住口，因為那兒還有別的婦女，她們都穿著室內(nèi)便袍，內(nèi)衣也不穿，披頭散發(fā)，頭發(fā)上沾滿了白絨毛。每天早晨，這個地區(qū)的煙花女，剛把過夜的嫖客送走之后，就來這里買菜。她們睡眼惺忪，拖著舊鞋走路，一夜的煩惱把她們弄得疲憊不堪，個個心情沉重，她們從十字路口的各條街走向菜市場，有的還很年輕，臉色十分蒼白，神態(tài)從容迷人；有的又老又丑，腹部鼓起，皮膚松弛，在接客以外的時間內(nèi)，這副樣子被人看見，也覺得無所謂。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過頭來看看她們，但她們當(dāng)中誰也不露出一絲笑容，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神態(tài)像高傲的家庭主婦，在她們眼里，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就在薩丹付錢買一把蘿卜時，有一個年輕男子，樣子頗像一個上班遲到的職員，走過她的身邊，對她說道：“晚安，親愛的?！彼腿恢逼鹕碜?，像王后的尊嚴(yán)受到了冒犯，說道：
“這個豬玀著了魔了吧？”
后來她想起來似乎認(rèn)識此人。三天前，將近午夜時分，她獨自一人從大街上往回走時，在拉布呂耶爾街的拐角處同他交談了近半個鐘頭，她想拉他到家里過夜。想到這件事，她心里更加氣憤。
“這些人真沒有教養(yǎng)，大白天對你說些不倫不類的話，”她又說道，“人家在干正經(jīng)事時，就該尊敬人家，難道不是嗎？”
娜娜雖然懷疑鴿子不新鮮，最后還是買下來了。這時，薩丹想帶她到家里看看，她住在拉羅什?？平?，就在附近。等到只有她們兩人時，娜娜告訴她自己對豐唐怎樣鐘情。到了自家門口時，矮個子薩丹停下腳步，佇立著，手臂下夾著那把蘿卜，饒有興趣地聽娜娜詳細(xì)講最后一件事。她也撒謊了，賭咒說是她把繆法趕出門的，還朝他的屁股上狠狠連踢幾腳。
“哦！踢得好！”薩丹連聲說道，“踢得好！他什么也沒敢說，對嗎？他真是個膽小鬼！我當(dāng)時在場看見他那副嘴臉就好了……親愛的，你做得對。得了，金錢算什么！我呀，如果對一個男人一見鐘情，我寧愿為他而死……嗯？你要常來看看我，你答應(yīng)我吧，左邊那個門，敲三下我就知道了，因為經(jīng)常有許多討厭鬼來搗亂?！?br/>
打那時起，每當(dāng)娜娜感到太煩悶時，便來看薩丹。娜娜總有把握見到她，薩丹在十點鐘前是從來不出門的。她住兩個房間，一個藥劑師怕警察來找她的麻煩，為她添置了家具；但是，剛過了一年，她就把家具搗壞了，椅子上弄出了洞眼，窗簾也搞臟了，屋子里垃圾很多，雜亂無章，就像被一群瘋貓住過似的。有幾天早上，她自己也覺得屋子里臟得實在看不下去了，想打掃一下，可是清除污垢時用力過大，不是拉下椅子的橫檔，就是撕壞一塊窗簾。在那幾天里，房間里比平常更臟，別人簡直無法進去了，因為有一些東西堵在門口。所以，她最后干脆不收拾了。再說，在燈光下，帶穿衣鏡的衣柜、掛鐘和殘剩下來的窗簾，還能留給嫖客們一些幻想。況且六個月以來，房東一直威脅要把她趕走。那么，她為誰維護好這些家具呢？莫非是為了那個藥劑師？她決不干！她早上起來脾氣好時，就大聲喊：“吁！駕！”一邊把腳伸得長長的，朝衣柜和五斗柜的側(cè)面猛踢幾腳，把它們踢得簡直要裂開了。
娜娜每次來后，幾乎都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即使下樓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她也感到疲乏極了，往床邊上一躺就睡著了。白天，她走起路來總是無精打采，經(jīng)常躺在椅子上打盹，直到黃昏時分，她才擺脫這種委靡不振的狀態(tài)。娜娜覺得在她家里挺自在的，坐在亂糟糟的床上什么事也不干，眼看著臉盆隨便擺在地上，前一天濺上泥漿的裙子把沙發(fā)上沾了泥斑。她們推心置腹，聊個沒完沒了，薩丹身著睡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腳翹得比頭還高，一邊抽煙，一邊聽娜娜講。下午，她們覺得煩悶時，就喝苦艾酒，用她們的話來說，這樣可以忘掉一切煩惱；薩丹不下樓，甚至連裙子也不穿，就走過去把身子俯在欄桿上，吩咐女門房去買酒。女門房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她一邊端來一杯苦艾酒，一邊瞟著太太赤裸的大腿。她們的談話最后總是轉(zhuǎn)到男人身上，說男人怎樣骯臟。娜娜談起豐唐，令人厭煩；她說不到十句話，就要嚕蘇一次，說豐唐是怎樣說的，豐唐是怎樣做的。薩丹是個好姑娘，她不厭其煩地聽娜娜講述這些沒完沒了的瑣事：她在窗口怎樣等他呀，一碗肉燒焦了怎樣發(fā)生口角呀，一連幾個鐘頭賭氣不說話呀，上床后又怎樣和好了呀。娜娜感到需要談這類事情，竟然向她講到她怎樣被他打耳光的事：上個星期，他把她的眼睛都打腫了；昨天晚上，他找不到拖鞋，一巴掌打在她的頭上，她一下子栽在床頭柜上。薩丹一點不感到驚訝，依然抽她的煙，只是在插話時，才停止抽煙，說要是她的話，總是把頭一低，讓那位先生和他的巴掌落個空。兩個人都沉湎于這些挨打的故事中，她們很快樂，甚至這些重復(fù)過一百遍的蠢事都使她們飄飄然，她們還說被辱挨打后，渾身感到軟綿綿、熱乎乎、疲倦得很。娜娜回味豐唐怎樣打他，直到他怎樣脫靴子，對她來說，是一種樂趣，因此，她每天來找薩丹，何況，薩丹最后與她也有同感。薩丹還舉出自己被打得更厲害的例子：一個糕點師傅把她打得暈倒在地上，可是她仍然愛他。從那以后，娜娜來了就哭，說這樣生活不能繼續(xù)下去了。薩丹每次都要送她回到家門口，在街上待一個鐘頭，觀察豐唐會不會來殺害她。第二天，娜娜和豐唐又言歸于好了，兩個女人高興了整整一個下午，不過，她們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喜歡挨揍的日子，因為她們對這種日子更感興趣。
她倆成了一對形影不離的朋友。然而，薩丹從來未去過娜娜家里，豐唐說過，他不愿意看到婊子在他家里。她倆總是一道出去，一天，薩丹帶她到一個女人家里，她就是羅貝爾太太。自從那次她謝絕來娜娜家里吃夜宵，娜娜一直掛慮著她，并對她產(chǎn)生了某種敬佩之情。羅貝爾夫人住在莫斯尼街，這是一條新街，非常幽靜，屬于歐羅巴區(qū)，街上沒有一家店鋪，房屋都很漂亮，里面的套間既小又窄，這里住的全是女人。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鐘了，她們沿著不見行人的人行道走著，道路旁全是高大的白色房屋，非常寧靜，充滿貴族氣派。街上停放著一輛輛交易所投機家和商賈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一些男人來去匆匆，一邊舉目向窗戶里張望，身著晨衣的女人佇立在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娜娜起初不肯上樓，她神態(tài)矜持，說她不認(rèn)識這位太太。但是薩丹堅持要她上樓。帶一個朋友在身邊總是可以的，何況薩丹只想作一次禮節(jié)性拜訪。羅貝爾夫人是薩丹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館才認(rèn)識的，她的態(tài)度和藹可親，她還叫她保證一定來看她。娜娜終于同意上樓了。到了樓上，一個睡眼惺忪的矮個子女仆告訴她們，太太還沒有回來。不過，她仍然把她們帶到客廳里，讓她們在那兒等待羅貝爾太太回來。
“哎喲！這房子真漂亮！”薩丹喃喃說道。
這是一個樸實無華的套間，墻上掛著深色布幔，頗具一個發(fā)跡后退休的巴黎店主住房的風(fēng)貌。娜娜感觸頗深，想開個玩笑。薩丹卻生氣了，她保證羅貝爾太太是個道德高尚的人。挽著她膀子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是上了年紀(jì)、作風(fēng)正派的人?，F(xiàn)在，和她在一起的是個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他很嚴(yán)肅。他每次來時，總是羨慕房子的陳設(shè)大方，叫仆人通報姓名，叫她為“我的孩子”。
“瞧，這就是她！”薩丹指著一張放在掛鐘前的照片說道。
娜娜端詳了一陣那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棕色頭發(fā)的婦女，長長的臉，雙唇緊閉，暗暗笑著?？催^照片完全可以說她是上流社會的婦女，不過，表情顯得有些拘謹(jǐn)。
“真有意思，”娜娜終于嘟噥道，“這副面孔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見過。究竟在哪里？我記不起來了。大概不是在一個干凈的地方……哦！不，肯定不是在一個干凈的地方?！?br/>
她把身子轉(zhuǎn)向她的朋友，又說道：
“她叫你保證來看她，她要你來干什么？”
“她要我來干什么？當(dāng)然羅！可能是聊聊天，在一塊坐坐……
這表示禮貌嘛?！?br/>
娜娜的目光盯住薩丹；接著，她把舌頭輕輕地咂了一聲?？傊@對她無關(guān)緊要。這位太太還要讓她們久等，娜娜說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兩人一起走了。
第二天，豐唐告訴娜娜他不回來吃晚飯，所以她就很早去找薩丹，請她到飯店去美餐一頓。究竟到哪家飯店倒成了一大問題。薩丹建議幾家小飯店，娜娜覺得那些飯店條件太差。最后她說服了娜娜到洛爾飯店。這家飯店專賣客飯，在殉道者街，吃一頓飯只花三個法郎。
她們等待吃晚飯的時間，等得不耐煩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干什么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鐘進了洛爾飯店。三間餐廳里還沒有人來。她們進了一間餐廳，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老板娘洛爾·彼爾德費爾端莊地坐在柜臺后面的一張高凳子上。這個洛爾是一個年屆半百的人，體態(tài)臃腫，皮帶和胸衣緊緊地束在身上。女客們魚貫而入，她們踮起腳尖，從柜臺上的茶托上面探過身子，親切而溫存地吻一下洛爾的嘴巴。而洛爾這個怪物，眼睛里濕潤潤的，對待每個人都很熱情，盡量不讓有人產(chǎn)生嫉妒心。而那個侍候這些女客的女招待則相反，她既高又瘦，滿臉麻子，眼皮發(fā)黑，眸子里發(fā)出暗淡的光芒。三間飯廳里很快坐滿了客人。顧客有一百來人，她們隨便找張桌子坐下，她們當(dāng)中大部分人約摸四十來歲，她們都是大塊頭，肌肉臃腫，因為過分縱欲，浮腫的臉把松軟的嘴巴都淹沒了。然而，在這些胸脯滾圓、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間，也有幾個身材苗條的姑娘，她們雖然舉止輕浮，但神態(tài)還很天真。她們是從低級舞場里挑選出來的新手，是被一個女顧客帶到洛爾飯店來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聞到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青春氣息，便圍住她們，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們大獻殷勤，競相給她們買甜食。飯店里的男客，為數(shù)不多，至多十到十五人，在這潮水般的裙子中間，他們的態(tài)度十分謙恭，只有四個漢子是專門來看看這一場面的，他們說說笑笑，無拘無束。
“你說對嗎？”薩丹說道，“這個店里的燴肉味道很好?！?br/>
娜娜點點頭，樣子很滿意。晚餐像過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樣充實：有金融家式魚肉香菇餡酥餅，雞肉米飯，果汁云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們對雞肉米飯?zhí)貏e感興趣，簡直吃得上衣都要撐破了，她們用手慢慢地揩嘴唇。起初，娜娜擔(dān)心遇見過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問題，但是后來安靜下來了，因為在這非常混雜的人群中，她未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腳的帽子和華麗的服裝混雜在一起，她們在同樣的變態(tài)性欲中，結(jié)成姐妹情誼。一會兒，娜娜對一個男青年發(fā)生了興趣，他長著一頭鬈曲的短發(fā)，神態(tài)傲慢，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命，個個屏住呼吸，全神貫注著他的一舉一動。過了一會，他把胸脯一鼓，大笑起來。
“瞧，這是個女人！”娜娜輕輕叫了一聲。
薩丹嘴里塞滿雞肉，一邊抬起頭來，一邊嘀咕道：“??！對了，我認(rèn)識她……她真漂亮！大家都搶著要她呢。”
娜娜很反感，撅了撅嘴。她對這事感到莫名其妙。不過，她用通情達理的口氣說道，人各有所好，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喜歡上什么。所以她仍然神態(tài)達觀地吃她的冰淇淋，這時，她完全注意到薩丹那雙處女般的大藍眼睛使鄰桌的人大為震驚。尤其是她旁邊的一位女客，身體壯實，一頭金發(fā)，態(tài)度和藹可親；她對薩丹滿懷熱情，拼命往她身邊擠靠，娜娜氣得差點出來干涉。
就在這時候，進來一個女人，娜娜見了大吃一驚。她認(rèn)出她就是羅貝爾太太，她是一位棕色頭發(fā)的少婦，容貌俏麗。她向那個金發(fā)、又高又瘦的女招待點點頭，她們似乎很熟悉，然后走過來倚在洛爾的柜臺上，接著與老板娘接了個長吻。身份這樣高貴的婦女，竟與一個飯店老板娘如此親熱，娜娜覺得挺滑稽可笑的。何況羅貝爾太太的神態(tài)絲毫不莊重，顯得很隨便。她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客廳，與老板娘低聲交談起來。洛爾又坐下來，再次拱起背，擺出一副老蕩婦偶像式的尊嚴(yán)，蒼老的面頰已經(jīng)被信徒們吻得油光發(fā)亮。她高高地坐在柜臺后邊，下面是一盆盆滿滿的菜肴，她俯視著一群肥胖的女顧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還要肥胖，她坐在女掌柜的寶座上，這個寶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經(jīng)營的結(jié)晶。
這時羅貝爾太太發(fā)現(xiàn)了薩丹。她撇下洛爾，跑到薩丹這邊，露出一副親熱的樣子，說薩丹昨天來訪時她不在家，是多么遺憾。薩丹被她感動了，執(zhí)意要擠出一點位子來讓她坐，可是她堅持說吃過晚飯了，她來這里只想看一看。她站在這位新朋友的后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瞇瞇的，親切地和她談話，問道：
“喂，我什么時候再來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話……”
可惜，這樣的談話娜娜不想再聽下去了，聽了使她惱火，她真想對這位正經(jīng)女人斥責(zé)一番?？墒?，這時她看見來了一群女人，她頓時愣住了。新來的女人個個穿戴時髦，濃妝艷抹，手上戴著鉆石戒指，她們成群結(jié)隊來到洛爾飯店，對洛爾太太全用親昵稱呼與她講話。她們受一種反常心態(tài)的驅(qū)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著的價值數(shù)十萬法郎的珠寶首飾，才來這里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飯，好讓那些身上臟兮兮的可憐的女孩子見了既驚訝又眼饞。她們一進門就大聲嚷嚷，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仿佛把外邊的陽光帶了進來。娜娜趕緊掉頭一看，認(rèn)出她們當(dāng)中有呂西·斯圖華和瑪麗亞·布隆兩人，頓時心里很不高興。這些女人在走進隔壁餐廳之前，與洛爾太太聊了近五分鐘，其間，娜娜一直低著頭，在臺布上搓面包屑。后來，當(dāng)她回過頭來時，不禁呆若木雞，她身邊的椅子上沒有人了，薩丹走了。
“哎喲，她到哪里去了？”她不由自主地大聲叫道。
剛才目光盯著薩丹的那個大塊頭金發(fā)女人，心里有氣，冷笑了一聲，這一笑可惹怒了娜娜，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她，那個女人有氣無力地拖長嗓音說道：
“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另一個人把她從你身邊帶走了?！?br/>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便不再吭聲了。她索性繼續(xù)坐了一會兒，免得讓人看出她在慪氣。從隔壁餐廳里傳來了呂西·斯圖華的爽朗笑聲，她請了整整一桌年輕姑娘來吃飯，她們都來自蒙馬特和圣堂舞會。餐廳里很熱，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雞肉米飯氣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盤子端走，那四個無拘無束的漢子已經(jīng)給六對女人灌了美酒，他們一心想把她們灌醉，好聽聽她們酒后講些不堪入耳的臟話?，F(xiàn)在令娜娜氣憤的是，她還要付薩丹的飯錢。這個小婊子，酒足飯飽后，就隨便跟什么人跑了，連謝謝都不說！雖然只是三個法郎，但是這種做法未免不禮貌，太叫人惡心了。然而，她還是付了錢，向洛爾扔去六個法郎，現(xiàn)在她把這個老板娘看得連陰溝里的污泥都不如。
出了門，娜娜走在殉道者街上，心里越想越慪氣。當(dāng)然羅，她不會再去找薩丹了，這個下流貨，根本不要去理睬她！可是那天晚上的時間是白白浪費了，她漫不經(jīng)心地向蒙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羅貝爾夫人，這個厚顏無恥的婆娘，假裝出上流社會女人的樣子，她只是廢物堆里的上流！現(xiàn)在，她斷定她在蝴蝶舞廳里見到過她，那是魚市街的一家低級舞廳，在那兒，男人們只要花上三十個蘇就可以叫她伴舞。這樣的女人還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把一些辦公室的頭頭騙得團團轉(zhuǎn)，人家請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裝正經(jīng)，不肯賞光！真的，應(yīng)該戳穿她的假面目！總是這些假正經(jīng)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曉的洞穴里，在那里盡情尋歡作樂。
娜娜邊走邊想著這類事情，不知不覺到了韋龍街家里。她看見家里有燈光，頓時大為震驚。豐唐憋著一肚子氣回來了，原來他也是被一個請他吃晚飯的朋友甩掉的。她怕他打她，便對他作解釋，他板著面孔聽她講。本來她以為他在午夜一點鐘之前是不會回來的，現(xiàn)在看見他在家里，真有點膽戰(zhàn)心驚；她編了一段謊言，說她花了六個法郎，請馬盧瓦太太吃了一頓晚飯。豐唐聽后，還保持那副嚴(yán)肅的樣子，他遞給她一封信，信上寫的是娜娜的地址，他已大膽把信拆開了。這是喬治寫來的信，他一直被關(guān)在豐岱特莊園，每個星期寫幾封熱情似火的情書來，以解解心中的郁悶。娜娜喜歡人家給她寫情書，尤其喜歡那些表達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句子。她還把情書讀給大家聽。豐唐熟悉喬治的文筆，而且對它評價很好。但是那天晚上，她擔(dān)心鬧出一場風(fēng)波，便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神態(tài)憂郁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隨即扔到一旁。豐唐不喜歡這么早就睡覺，又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晚上時間，就在玻璃窗上敲起歸營號。突然間，他轉(zhuǎn)過身來。說道：
“我們立即給這個孩子寫封回信好嗎？”
回信通?？偸怯韶S唐替娜娜代寫。他很講究文筆。每當(dāng)信寫好后，他就大聲讀給她聽。娜娜聽后，總是興奮地?fù)ё∷H吻，大聲說，只有他才能寫出這樣漂亮的句子，他聽了也很高興。這事使他們都興奮不已，他們愛得更深了。
“隨你的便，”娜娜回答道，“我去沏茶，喝完茶，我們就睡覺吧?！?br/>
于是豐唐坐到桌子前面，把筆、墨、紙都擺開，彎著胳膀，趴在桌子上，伸長下巴。
“我的心肝，”他大聲念出頭一句。
他集中精力寫了一個多鐘頭，有時，為了一個句子，埋頭思索很久，不斷推敲、潤飾，當(dāng)他想出一個表達溫情的詞語，就暗暗笑起來。娜娜一聲不吭，已經(jīng)喝了兩杯茶。信寫完后，他用舞臺上那種語調(diào)平直的聲音朗讀這封回信，朗讀時還做了幾下手勢。信共寫了五頁，信中提到在“藏嬌樓”別墅里度過的甜蜜時光，“這段時光猶如沁人肺腑的芳香，將永遠(yuǎn)留在回憶中，”他發(fā)誓說“永遠(yuǎn)忠于這個愛情的春天”，信尾寫道，她的唯一愿望，就是“重新開始那段幸福的生活，如果它能夠重新開始的話?！?br/>
“你知道，”他解釋說，“我這樣寫是出于禮貌，既然這是為了取笑他……嗯！我認(rèn)為這封信寫得很感動人?！?br/>
他得意洋洋。但是，娜娜不夠機靈，總懷疑這懷疑那，這次她犯了一個錯誤，沒有馬上跑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大聲叫好。她覺得信寫得很好，卻未多說幾句贊美的話。于是，他惱怒了。如果這封信她不喜歡，她自己可以另寫一封；這一次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一些傾吐衷腸的句子反復(fù)念幾遍后，就接吻起來，兩個人態(tài)度冷冰冰的，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不過，她還是給他倒了一杯茶。
“這茶真糟糕！”他用嘴唇沾了一點茶，大聲叫道，“你在茶里放鹽啦！”
娜娜聳聳肩，這可惹了禍。他頓時怒不可遏。
“??！今天晚上什么事都不稱心！”
接著，他們爭吵起來。掛鐘上的時針才到十點，吵架也是打發(fā)時間的一種方式。他氣急敗壞，對著娜娜的臉，破口大罵，給她加了種種罪名，一個接一個，不容娜娜開口為自己辯護。她下流，她愚蠢，她到哪里都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然后，他又起勁地談到錢的問題。他是不是也花六個法郎在外面吃飯？總是人家請他吃飯，沒有人請，他寧愿回家吃他的蔬菜牛肉湯。何況她請的人又是馬盧瓦這個拉皮條的老女人，她明天再來，他一定要把她趕出門！好吧！如果每天不管是他還是她，把六個法郎扔到馬路上，那么，他們以后的日子就難過了！“首先，我要看看帳！”他大聲說道，“喂，把錢拿出來，看看我們究竟花了多少？”
他那可鄙的吝嗇本性一下子暴露無遺。娜娜這時克制住自己，她驚慌失措，趕緊從寫字臺里把剩下的錢取出來，放到他的面前。直到這時為止，鑰匙插在共用的錢柜上面，兩人可以自由取錢。
“怎么！”他算了帳后說道，“一萬七千法郎怎么現(xiàn)在剩下不足七千法郎，我們在一起生活才三個月……這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又跑過去，把寫字臺一推，把抽屜端過來，在燈光下面翻找。但是，里面只有六千八百零幾個法郎。于是，他大發(fā)雷霆。
“三個月就用了一萬法郎！”他聲嘶力竭地叫道，“他媽的！你是怎么花的？嗯？回答我！……這些錢全進了你姑媽這個老骨頭的腰包里了，嗯？或是給你的野男人用了，這是明擺的事……你肯回答我嗎！”
“?。∧愀陕锇l(fā)這樣大的火！”娜娜說道，“帳是很好算的……你還沒有把家具算進去；另外，我也不得不買些衣服，安好一個家，花錢是快的?！?br/>
他一邊要求她解釋，一邊又不愿聽她解釋。
“對，錢花起來很快，”他平靜了一些說道，“你知道，我的小乖乖，我們這種在一起吃飯的生活，我實在受夠了，你知道，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錢到了我的手中，我就把它留下來，我不想把自己搞得破產(chǎn)，各人的錢還歸各人吧?！?br/>
于是，他冠冕堂皇地把錢塞進衣袋里。娜娜呆呆地望著他。他還得意洋洋地繼續(xù)說道：
“你知道，我也沒有那么傻，花錢供養(yǎng)別人的姑媽和孩子……你的錢，你喜歡怎么花就怎么花，這是你的事；但是我的錢，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后你燒一條羊腿，我付一半錢。晚上，咱們把帳算清，就這么辦！”
娜娜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忍耐不住了，大聲叫道：
“喂，你把我的一萬法郎吞了……你這樣做，真卑鄙！”
豐唐沒有和她多爭吵，隔著桌子，使勁摑了她一記耳光，說道：
“你再說一遍！”
娜娜雖然挨了一記耳光，但她又說了一遍，于是他朝她撲過去，拳打腳踢。不一會兒，他把她打得那樣厲害，娜娜最后只好像往常一樣，脫了衣服，哭著睡覺了。豐唐氣喘吁吁。他正要上床睡覺時，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著由他代寫給喬治的那封信。于是，他把信小心地折起來，把身子轉(zhuǎn)向床邊，用威脅的口吻說道：
“這封信寫得很好，我親自拿去寄，我不喜歡朝三暮四的愛情……別哼了，煩死我了！”
娜娜本來抽抽噎噎，這時屏住了呼吸。豐唐上床后，她感到憋的慌，便一下子鉆進他的懷里，嚎啕大哭起來。他們打架后，總是這樣和好的；她生怕失去豐唐，不管怎樣，她忍氣吞聲，想看看他對她是否還有感情。他兩次傲慢地把她推開，但是，這個女人像頭忠于主人的牲口，她的一雙大眼睛里噙著淚水哀求他，溫柔地?fù)肀?，終于引起了他的性欲。他裝出寬宏大量的樣子，但決不降低身份遷就她；他任她撫摩，任她拼命求歡，他擺出一副架勢，要得到他的寬恕，花點力氣也是必要的。接著，他又不安起來，怕娜娜?；ㄕ?，想把抽屜的鑰匙要回去。這時，蠟燭已經(jīng)熄了，他覺得有必要重申一下自己的意愿。
“你知道，我的乖乖，說句正經(jīng)話，錢我可要留著?！?br/>
娜娜摟住他的脖子昏昏欲睡了，她說了一句大方話：
“留著吧，別害怕……我去干活兒?！?br/>
從那天晚上起，他們越來越難在一起生活了，一個星期從頭到尾，不斷聽到耳光聲，仿佛是滴嗒滴嗒的時鐘聲，調(diào)節(jié)著他們的生活。娜娜由于經(jīng)常挨打，變得像細(xì)膩織物一樣柔軟，耳光使她的皮膚變得細(xì)嫩，白里透紅，摸上去光滑，看上去明亮，變得更加漂亮了。因此，普律利埃爾拼命追求她，豐唐不在家時，他就來了，他把她推到角落上吻她。但是娜娜掙扎著，馬上怒不可遏，臉羞得通紅；她覺得他欺騙一個朋友，調(diào)戲朋友的情人實在可惡。普律利埃爾神色憤怒，冷笑著。她確實變得太愚蠢了，怎么愛上一個丑八怪？因為說到底，豐唐是一個真正的丑鬼，那個大鼻子還不停地動來動去。他是一個下流坯！
他還經(jīng)常狠狠揍她呢。
“這很可能，可我就愛他這個丑樣子?！币惶欤谷换卮鸬?，她承認(rèn)自己有這種惡劣的趣味。
博斯克時常在娜娜家里吃飯，對此他感到很高興。他經(jīng)常在普律利埃爾后面聳聳肩。普律利埃爾是個漂亮小伙子，但他不夠嚴(yán)肅。他好幾次目睹了他們家庭糾紛的場面，那都是在吃餐后點心的時候，豐唐打娜娜的耳光，他卻繼續(xù)一股勁兒吃著，他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他總是贊美他們的幸福，以此作為對他們請他吃飯的報答。他以達觀者自詡，把一切都舍棄了，連榮譽也不例外。有時，普律利埃爾和豐唐躺在椅子上，在餐具已經(jīng)收拾了的桌子前，用演戲的手勢和語調(diào)怡然自得地敘說各自的舞臺成就，一直談到深夜兩點鐘；而博斯克則在一邊想別的事情，相隔很長時間才蔑視地哼一聲，一聲不吭地喝他那瓶白蘭地，當(dāng)年的塔爾瑪①還留下什么了呢？什么也沒有，他早被人們忘記了，現(xiàn)在談?wù)撍?，真是太愚蠢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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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爾瑪（一七六三～一八二六）法國演員。在表演風(fēng)格、戲劇服裝等方面的改革，使他成為十九世紀(jì)法國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著名先驅(qū)者。
一天晚上，博斯克見娜娜眼淚汪汪。娜娜脫掉她的短上衣，讓他看她的背上和胳膊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他看看她的皮膚，用教訓(xùn)人的口氣說，如果普律利埃爾這個傻瓜在場，他也會這么說：
“姑娘，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耳光。我記得這是拿破侖說過的話……用鹽水洗一洗吧。對這樣的輕傷，鹽水效果很好。算了吧，你以后還會挨打的，只要沒有什么地方被打斷，就不要埋怨……你知道，今天我不請自來，我看見你們家里買了羊腿?！?br/>
但是，勒拉太太卻沒有博斯克這種人生哲學(xué)觀點。每次她把雪白的皮膚上那剛被打得發(fā)青的傷痕讓她看時，她總是連連大叫幾聲。人家要殺害她的侄女，這樣的事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事實上，豐唐曾經(jīng)把勒拉太太趕走過，趕她時還說，他不愿意她再到他家里來。打那以后，每當(dāng)勒拉在娜娜家時，豐唐一回來，她就只好從廚房那邊溜走，這是對她的莫大侮辱。因此，她不斷斥罵他，罵他沒有教養(yǎng)，她說話時露出一副言談舉止得體的婦女的神色，似乎她受的良好教育誰也比不上。
“哦！這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她對娜娜說，“他一點禮貌也不懂。她的母親一定是個粗俗不堪的人；你不要否認(rèn)，這是看得出來的！……我這樣說不是僅僅為了自己，盡管像我這樣年紀(jì)的人理應(yīng)受到人們的尊重……但是你，說實話，你怎么能忍受他的粗野舉動；我不是自夸，我一向教育你要注意舉止，你在自己家里得到的是最好的忠告。我們?nèi)胰硕枷嗵幍煤芎?，是嗎？?br/>
娜娜低著頭聽她說，沒有反駁她的話。
“另外，”姑媽繼續(xù)說道，“你只認(rèn)識一些有身份的人……就在昨天，我還同佐愛在我家里談過這件事。她也和我一樣不明白，她說：‘太太怎么會讓伯爵這樣十全十美的人俯首聽命?！@里沒有別人，我覺得你把他弄得團團轉(zhuǎn)——她還說：‘太太怎么聽?wèi){一個小丑糟蹋，任意打罵？’我還說，打罵還可以忍受，但是我不能容忍別人對我不尊敬……總之，這個人沒有一點可取之處。我甚至不愿讓他的照片留在我的房間里，可是你竟然為了這樣一個家伙毀了自己。你確實毀了自己，親愛的侄女，你要的男人多得很，有富翁，也有政府官員……夠了！這些話不該我說。不過，下次他要再干壞事，我就叫你拋棄他，并且說一聲：‘先生，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啦？’你知道，只要你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就會大殺他的威風(fēng)?！?br/>
這時，娜娜抽抽噎噎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哦！我的姑媽，我多么愛他呀?！?br/>
娜娜的景況使勒拉太太日益不安起來，她看見侄女費了好大勁才能湊到二十個蘇，來支付她的小路易的生活費，而且每次拖欠的時間越來越長。當(dāng)然羅，她要作出一些犧牲，不管怎樣，她還得把小路易留在身邊，慢慢等待侄女的經(jīng)濟情況好轉(zhuǎn)。但是她一想到豐唐不讓孩子、娜娜和她動用他們的錢，她就火冒三丈，甚至叫娜娜否認(rèn)與豐唐的愛情關(guān)系。最后，她嚴(yán)肅地提醒她：
“聽著，總有一天他要剝掉你的皮，那時，你來敲我的門，我會開門歡迎你的?！?br/>
不久，娜娜為錢傷透了心。豐唐把那七千法郎藏起來了，藏到別人找不到的地方，而她又從來不敢問他，因為在這個被勒拉太太稱為家伙的人面前，她是羞于啟齒的，生怕他以為她看中他幾個錢才纏住他不放。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支付家庭開支。開頭幾天，每天早上，他拿出三個法郎。但是，男人付了錢，條件是很苛刻的；他拿出三個法郎，什么都要吃到，黃油，肉，時鮮蔬菜和水果，她若膽敢對他提點意見，說三個法郎不能把菜場里的東西都買下來，他就大發(fā)雷霆，罵她是個沒用的女仆，只會瞎花錢的女人，該死的蠢貨，錢都被商人騙去了。他還經(jīng)常威脅她，說他要到別處去搭伙。后來，一個月后，有幾天早上，他忘了把三個法郎放在五斗柜上。她壯著膽子，用婉轉(zhuǎn)的方式向他要。于是，又發(fā)生了一場軒然大波。他動輒找碴兒，鬧得娜娜不得安寧，以致后來在家庭開支上，娜娜不再指望他了。而豐唐呢，恰恰相反，每當(dāng)他沒有拿出每枚合二十個蘇的三個法郎，卻照樣有飯吃，他就非?？鞓罚箘诺匚悄饶?，還抓住椅子跳華爾茲舞。而娜娜呢，也很高興，她巴不得看不到五斗柜上有錢，雖然她每個月都是寅吃卯糧。有一天，她還把他的三個法郎還給他，撒謊說，前一天的錢還沒有用完。因為前一天他沒有給錢，他便猶豫了一陣子，生怕娜娜教訓(xùn)他。然而，她卻含情脈脈地瞅著他，吻他時仿佛要把她整個身心獻給他，他把錢幣放進口袋，抓錢時手微微顫抖著，就像一個吝嗇鬼攫住一筆差點丟失的錢似的。從那天起，他就不為錢而擔(dān)心了，他再也不問家里用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吃土豆時，他就板起陰郁的面孔，吃火雞或羊腿時，他就幾乎要笑掉下巴。但這并不妨礙他狠狠給娜娜幾個耳光，即使在他很高興的時候也是這樣，為的是經(jīng)常練練手勁。
娜娜找到了滿足家庭需要的辦法，有些日子，家里擺滿了食品。每個星期，博斯克總有兩次吃得消化不良。一天晚上，勒拉太太看見爐灶里煮著一頓豐盛的晚餐，而自己卻吃不到，臨走時氣乎乎地，不禁用生硬的口氣問娜娜，是誰付的錢。娜娜吃了一驚，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哭起來了。
“哼，這錢來得不干凈。”姑媽說道，她明白了一切。
為了保持家里平平靜靜，娜娜只好聽天由命。再說，這是拉特里貢老虔婆的過錯。有一天，豐唐嫌鱈魚燒得不好，怒氣沖沖地走了，娜娜在拉瓦爾街遇上拉特里貢，她就答應(yīng)了，拉特里貢正好經(jīng)濟也拮據(jù)。因為豐唐在六點鐘前從來不回家，整個下午娜娜可以自由安排，她有時賺到四十法郎，有時六十法郎，有時更多一點。如果她善于像從前那樣要價，她滿可要價十個或十五個路易；但是眼下只要有飯吃，她就心滿意足了。到了晚上，她把一切都忘了。博斯克吃得肚皮都要撐破了，豐唐把胳膊肘擱在桌子上，讓娜娜吻他的眼睛，他神氣十足，仿佛他是一個理所當(dāng)然被人愛的男人。
娜娜熱戀著他的寶貝，她的可愛的小狗，因為盲目地愛他，現(xiàn)在為此付出了代價，以致重新陷入了初次墜入風(fēng)塵時的處境。她又像當(dāng)初當(dāng)煙花女那樣，拖著一雙舊鞋子，到處游蕩，跑遍每條馬路，為了賺一枚一百個蘇的銀幣。一個星期天，娜娜在拉羅什?？撇藞雠龅剿_丹，憤怒地沖到她的面前，當(dāng)著她的面，把羅貝爾夫人罵了一頓，然后兩人又言歸于好了。薩丹聽了她的責(zé)備，只回答說，如果一個人不喜歡什么，但他沒有理由要求別人也不喜歡。娜娜心胸寬廣，接受了這一富有哲理性的觀點，誰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會落到什么樣的境地，因此也就原諒了她。她突然起了好奇心，她詢問薩丹關(guān)于她們鬼混的地方的情況，在她這樣的年齡，除了她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外，薩丹又告訴她一些事情，這使她驚得目瞪口呆；她哈哈大笑，驚叫起來，覺得很新奇，然而也產(chǎn)生幾分反感，因為從本質(zhì)上來說，她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凡是不合她習(xí)慣的東西，她都看不順眼。因此，每當(dāng)豐唐不在家吃飯時，她就到洛爾飯店吃飯。她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聽人講一些故事、愛情趣聞和爭風(fēng)吃醋的事。女客們都興致盎然地聽著，但她們還是照樣吃東西。然而，正如她自己所說，她總不會成為她們當(dāng)中的一員。胖老板娘洛爾待她像慈母一樣，經(jīng)常邀請娜娜到她在阿斯尼埃爾的別墅住幾天，那是一座鄉(xiāng)村別墅，有好幾間臥室，可供七個婦女居住。娜娜不愿去，她有些害怕。但是薩丹斷言她錯了，說巴黎的先生們已經(jīng)拋棄了娜娜，而去玩投餅游戲①了。過了一些日子，娜娜答應(yīng)了，不過要等她家里沒事時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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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傧漤斢胁劭谌舾?，每個槽口標(biāo)有分?jǐn)?shù)，將金屬圓餅投入槽口者得分。
這段時間娜娜很苦惱，心思壓根兒不在游玩消遣上。她手頭拮據(jù)。當(dāng)拉特里貢不找她時，她就不知道去何處賣身，而這種情況時常發(fā)生。于是，她就像發(fā)瘋似的，和薩丹一道出去，在巴黎的街上亂逛，在社會低層賣身，她們走在泥濘的街道上，在昏暗的煤氣燈光下尋找嫖客。娜娜又去城關(guān)的低級舞廳了，當(dāng)年她是在這里失足的；她又見到了環(huán)城林蔭大道的陰暗的角落，還有那些路碑。她十五歲時，一些男人就在這些路碑上吻抱她，而她的父親到處尋找她，恨不得打爛她的屁股。她們兩人在這個區(qū)里無處不到，出沒于這個地帶的每家舞廳和咖啡館，爬著被痰和打翻的啤酒弄得濕漉漉的樓梯；或者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不時佇立在車輛進出的門口等待著。薩丹當(dāng)年是在拉丁區(qū)淪為煙花女的，她帶領(lǐng)娜娜去比里埃和圣米歇爾林蔭大道的一家家小酒店。但是，到了學(xué)校放假時，在拉丁區(qū)很難拉到嫖客，她們便再回到那些林蔭大道上，還是在這些地方，她們拉到的嫖客最多，從蒙馬特高地到天文臺高地，她們就這樣跑遍全城。晚上下雨，鞋跟跑破了；遇上炎熱的晚上，短上衣粘在皮膚上，長時間的等候，沒完沒了的溜達，推搡和爭吵，領(lǐng)一個行人到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里，忍受了最粗野的蹂躪，事后，一邊咒罵，一邊走下油垢的樓梯。
夏天就要過去了。這年夏天時常下暴雨，夜晚悶熱難熬。晚飯后，她們經(jīng)常在將近九點鐘時一道出去。在洛萊特圣母院路的兩邊人行道上，有兩隊賣笑女子，她們貼著一家家商店，行色匆匆向林蔭大道走去，她們撩起裙子，低著頭，連櫥窗里的東西都不看。在華燈初照之時，布雷達地區(qū)的妓女們?nèi)琊囁瓶实丶娂娮呱辖诸^。娜娜和薩丹出來時總是沿著教堂走一段路，然后踏上勒佩爾蒂埃街，在距里克咖啡館一百米處，就到了她們的活動地帶，這時她們就把一只手一直小心翼翼撩起的裙子放下來；她們不顧地上的灰塵，任憑裙子拖在人行道上，她們扭著腰，邁著碎步，慢騰騰地走著，她們走到燈火通明的一家大咖啡館門前時，腳步更慢了。她們挺起胸部，放聲大笑，回過頭來向盯著她們的男人們頻送秋波，像在家里那樣肆無忌憚。她們搽粉的臉蛋，涂紅的嘴唇，畫黑的眼皮，在夜色中，頗像露天市場上的廉價珍珠，光澤美麗，有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魅力。直到十一點鐘，她們在擁擠的人群中走來走去，但是她們?nèi)匀缓芸鞓?，有時遇上莽撞的男人，腳跟踩了她們?nèi)棺拥倪咃?，等他們走到很遠(yuǎn)時，她們在他們后邊罵一聲“沒有教養(yǎng)的畜生！”。她們和咖啡館的侍者親熱地打招呼，站在一張桌子前聊天，叫侍者端來咖啡，高興地坐下來，慢慢地喝著，一邊等待劇院散場。但是，到了夜深人靜時刻，如果她們在拉羅什?？平诌€沒有拉到一兩個嫖客，她們就變成了下賤妓女，拉客的方式也就更加粗野了。在行人越來越少、光線陰暗的林蔭大道上，可以聽見樹底下傳來激烈的討價還價聲、謾罵聲和廝打聲。有些循規(guī)蹈矩的家庭，父母帶著女兒，從路旁經(jīng)過，由于他們看慣了這些場面，所以視而不見，慢悠悠地走過去。娜娜和薩丹在歌劇院和體育館之間來回跑了十次后，夜已越來越深，男人們斷然離開那里，大步流星往家走，這時，娜娜和薩丹仍然固守在福布爾—蒙馬特街的人行道上。直到深夜兩點鐘，飯店、酒吧、肉食店里仍然燈火輝煌，妓女們?nèi)匀粨碓诳Х瑞^門口，這里是巴黎夜間最后一個燈火通明、熱鬧的地方，是達成共歡一夜交易的最后公開市場。從街的一頭到另一頭，一對對男女在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劷灰?，就像在一家妓院的時時對外開放的走廊里一樣。有些夜里，她們一無所獲而歸，于是兩人就要拌嘴。洛萊特圣母院街很長，整條街上黑魆魆的，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晃動?，F(xiàn)在是本區(qū)人最后一批回家的時候，那些未拉到客的可憐妓女，很惱火，仍不甘心一無所獲，她們把迷路的醉漢攔在布雷達街或豐臺納街的拐角處，用嘶啞的嗓音同他們討價還價。
不過，有時她們也會有出乎意料的收獲，從一些有身份的先生的身上弄到一些金路易，他們上樓時，就把勛章取下來，揣進口袋里。薩丹對這些尤為敏感。潮濕的晚上，潮濕的巴黎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氣味，那氣味仿佛是從一間不整潔的放床大凹室里散發(fā)出來的。她知道這樣酷熱而潮濕的天氣和從昏暗角落里飄出來的惡臭，會讓男人們煩躁萬分。她注視著那些衣著最漂亮的男人，她從他們的暗淡無神的目光里，就能看出他們的性欲需要。這時候，仿佛瘋狂的肉欲席卷了巴黎全城。她有些害怕了，因為那些最道貌岸然的男人往往是最卑鄙的人。這時候，他們的假面具摘下來了，獸性大發(fā)作，他們作愛很苛求，有一些古怪的趣味要求，他們的反常性欲很精細(xì)。因此，薩丹這個婊子不尊敬他們，經(jīng)常當(dāng)著坐在馬車?yán)锏牡烂舶度坏拇笕讼壬鷤兇舐暼氯?，說連他們的馬車夫都比他們好，因為他們尊敬婦女，不會用上流社會人的壞點子來坑害她們。這些上層人物也沉醉在荒淫放蕩的生活中，使娜娜感到吃驚，娜娜對他們還保留著一些好的看法，薩丹這樣一說，娜娜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正如同她在閑聊時一本正經(jīng)地所說的那樣，這樣說來道德就不存在了嗎？從上到下，人們都陷在墮落的泥坑中。唉！從晚上九點鐘到早上三點鐘，巴黎城里一定是骯臟不堪。娜娜用嘲笑的口氣大聲說，如果能到所有臥室里看一眼，就會目睹一些有趣的情景，小人物都在盡情淫樂，而不少大人物呢，到處都一樣，一頭鉆進骯臟的勾當(dāng)里，并且比別人鉆得更深。娜娜對社會認(rèn)識得更清楚了。
一天晚上，娜娜來找薩丹，她在上樓梯時遇見德·舒阿爾侯爵。他像斷了腿似的，手扶著欄桿拖著腳步往下走，臉色煞白，他假裝擤鼻涕，沒看見她。上了樓，她發(fā)現(xiàn)薩丹家里骯臟透了，房間里似乎整整有一個星期沒有打掃了，床上臭氣熏人，瓦罐到處亂放。她很奇怪，薩丹竟然認(rèn)識侯爵。??！對了，她認(rèn)識他，甚至在她與糕點師傅在一起瞎混時，他還給他們制造過麻煩呢！現(xiàn)在他不時來找薩丹；他一來就纏住她不放，不干凈的地方他都要用鼻子去聞一聞，連她的拖鞋他也要聞。
“對了，親愛的，我的拖鞋他也要聞……哦！他真是個壞蛋！他總是要求這樣，要求那樣……”
尤其使娜娜深感不安的是薩丹坦率地對她講的那些荒淫無恥的事情。她回想起當(dāng)初淪落風(fēng)塵時淫樂的可笑事情；而現(xiàn)在她看見自己周圍的那些姑娘，在淫樂生活中，每天都有人毀了自己。另外，薩丹還使她對警察怕得要死。這方面，薩丹經(jīng)歷過不少事情。從前，她曾經(jīng)同一個風(fēng)化警察睡過覺，目的是避免有人找她麻煩；果然那個風(fēng)化警察一連兩次阻止了對她進行登記?，F(xiàn)在，她膽戰(zhàn)心驚，因為如果警察來抓她，她的妓女身份就暴露了。應(yīng)當(dāng)聽她講講這方面的事情。警察為了得獎金，就盡量多抓妓女，他們見一個抓一個，一個不漏，誰叫喊，就給誰一個耳光，叫你閉嘴，在一大群娼妓中，他們即使錯抓了一個正經(jīng)女人，也會受到支持，得到獎賞。每到夏天，他們就十二個人一群，或十五個人一組，在環(huán)城林蔭大道上進行大逮捕，包抄一條人行道，一個晚上，最多能抓到三十個妓女。不過，薩丹熟悉地形；只要她一發(fā)現(xiàn)一個警察的面孔，拔腿就跑，其他妓女也驚恐萬狀地跟著四下逃跑，在人群中形成幾條長長的隊伍。她們對法律和警察局怕得要命，當(dāng)警察在一條馬路上對她們進行大搜捕時，一些妓女呆在咖啡館門口，嚇得不敢動彈。而薩丹最害怕的是被人告發(fā)，那個糕點師就是一個沒有教養(yǎng)的家伙，當(dāng)她離他而去時，他威脅要出賣她；一點不錯，一些男人就是使用這樣的伎倆，讓姘頭來養(yǎng)活他們。還有一些卑鄙妓女，她們見別人長得比自己漂亮，就背信棄義地出賣別人。娜娜聽她講這些事情，越聽越害怕。娜娜聽到“法律”兩個字就打哆嗦，法律的威力是不可知的，男人們可以用法律來報復(fù)她，把她置于死地，而世界上卻不會有一個人來為她辯護。圣拉扎爾監(jiān)獄①在她心目中似乎是一座墳?zāi)梗腔盥衽说暮诳?，活埋之前，還要剃光她們的頭發(fā)。她想她只要甩掉豐唐，她就能找到保護人。薩丹對她說，警察局有幾份附上照片的妓女名單，警察抓人時都要查看這些名單，但是有保護人的妓女，他們是從來不碰一下的。盡管薩丹這樣說，對她并未起作用，她渾身仍然打著哆嗦，她仿佛老是被警察推著走，拖著走，第二天就被拉去進行衛(wèi)生體檢。她一想到那張檢查時自己坐的那張椅子，就感到惶惶不安，又感到羞恥，盡管她經(jīng)常不顧廉恥，身上脫得一絲不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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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偈ダ鸂柋O(jiān)獄，建于十七世紀(jì)，當(dāng)時是巴黎的一所麻瘋病院，一七八九年改為監(jiān)獄。
就在快到九月底的一個晚上，她與薩丹在魚市大街上閑逛，薩丹突然撒腿就跑，娜娜問她為什么跑。
“警察來了！”薩丹氣喘吁吁地說，“快跑，快跑！”
于是，在亂哄哄的人群中，妓女們拼命地奔跑起來。裙子飄拂著，有些已被撕破。只聽見打人聲和尖叫聲。一個女人跌倒在地。一群觀眾笑著觀看警察對妓女進行的突然大搜捕，看著他們很快把包圍圈縮小。這時候，娜娜發(fā)現(xiàn)薩丹不見了。頓時，她的兩條腿發(fā)軟了，她就要被抓住了，這時一個男子上來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從怒氣沖沖的警察面前帶走了。這個男人就是普律利埃爾，剛才他認(rèn)出了娜娜。他一句話也沒說，帶她轉(zhuǎn)過彎子，到了盧日蒙街。這時候，那條街上空蕩蕩的，她在那里喘了口氣；她渾身無力，普律利埃爾只好攙扶著她。但她連謝都沒謝他一聲。
“怎么樣，”普律利埃爾終于說道，“這回你該聽我的話了……上樓到我家里去吧?！?br/>
他就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這時，她立即挺起腰來，說道：
“不，我不想去?！?br/>
于是，他的聲音變得大起來，說道：
“既然大家都能到我家里去……嗯？為什么你不想去？”
“因為?！?br/>
她認(rèn)為只要說出“因為”兩個字，她的全部想法就全部表達出來了。她太愛豐唐了，不能同他的朋友干背叛他的事。其他男人不算數(shù)，因為那不是為了尋歡作樂，而是為了生活所迫。普律利埃爾看她迂腐透頂，覺得美男子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便做出了卑劣的舉動。
“那么，就隨你的便吧，”他聲稱道，“那么，我就不能幫你的忙了，你自己想法脫身吧?！?br/>
接著，他丟下了她。她又驚慌起來了，她繞了一大圈才回到蒙馬特。她沿著一家家店鋪，挺著身子飛速往前走，見到一個男人向她走來時，就嚇得臉色蒼白。
第二天，娜娜對前一天晚上的事還心有余悸，于是她就到她姑媽家去。在巴蒂尼奧勒的一條幽靜小街的盡頭，她遇上迎面而來的拉博德特。起初，兩個人都顯得有些拘謹(jǐn)。拉博德特一向講話很隨便，但是這一次卻似乎心里有什么事不便說出來。不過，還是他首先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對這次巧遇感到驚喜交集。真的，娜娜失蹤后，一直杳無音信，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大家都想再見到她，老朋友們因掛念她而變得憔悴了。最后他用慈父般的口吻教訓(xùn)她道：
“我只同你一個人說說，親愛的，坦率地講，你的做法也太蠢了……你憑一時的熱情，迷戀上一個男人，大家是理解的。不過，你竟然愛他愛到這種地步，錢財全被騙光，得到的僅僅是耳光！……你這樣做是不是為了將來獲得貞節(jié)獎?！?br/>
娜娜神色尷尬地聽他講。不過，他又談到羅絲，說她使繆法伯爵俯首貼耳，這時娜娜的眼里射出一股愛情的火焰，她嘟囔道：
“哦！如果我要……”
他想做個助人為樂的朋友，馬上在他們之間進行斡旋。但是娜娜拒絕了。于是，他又從另一件事上來勸說她。他告訴她博爾德納夫正準(zhǔn)備上演福什利寫的一個劇本，劇中有一個絕妙的角色很適合她來演。
“怎么！劇本里有一個角色！”她驚叫道，“他在這個戲里不是也擔(dān)任角色嘛，他居然對我一個字也不說！”
她說的是豐唐，但她沒有說出他的名字。再說，提到演戲的事，她馬上平靜下來了。難道她永遠(yuǎn)不會重返舞臺！拉博德特似乎不相信，他嫣然一笑，勸她重操舊業(yè)。
“你知道，我做事你不必?fù)?dān)心。我去說服你的繆法，你回到舞臺上，然后我把他揪到你面前。”
“不！”她斬釘截鐵地說。
說完，她就走了。她的英雄氣概使自己也深為感動。倘若一個混蛋男人作出這樣的自我犧牲，就要大肆宣揚了。不過，她感到蹊蹺的是，拉博德特剛才對她的勸告與弗朗西斯的勸告完全一樣。晚上，豐唐回家后，她就問他福什利的劇本的事。豐唐回到游藝劇院演戲已有兩個月了，為什么沒有告訴她戲里缺一個角色的事呢？
“什么角色？”他用沖犯的口氣說道，“你說的大概是那個貴婦人的角色吧？……啊，這個角色，你以為自己有能力演嗎！這個角色，我的姑娘，你是不能勝任的……你的想法真可笑！”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yán)重傷害。整個晚上，他總是跟她開玩笑，稱她為馬爾斯小姐①。他越奚落她，她越能忍受，她從熱戀的英勇行為中嘗到了一種苦甜的樂趣，在她看來，這種樂趣使她變得偉大而又鐘情。自從她靠出去賣身來養(yǎng)活他的時候起，她從外面帶回來的是疲倦和厭惡，這時她更加愛他了。他成了毆打她的壞蛋，她還要養(yǎng)活他，他成了她的需要，在耳光的刺激下，她還少不了他。他見她很傻，就濫施威風(fēng)。她使他心煩，他對她恨得要命，竟然連自己得到的好處也忘記了。有時博斯克指出他的過錯，他就勃然大怒，大叫大嚷，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說他對娜娜這個女人和她所提供的豐盛膳食全不在乎，只要有朝一日他把自己的七千法郎作為禮物送給另外一個女人，他就把她趕走。他們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破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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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R爾斯（一七七九～一八四七），法國著名女演員。
一天晚上，快到十一點鐘時，娜娜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門上了插銷。她敲了第一遍，沒有人答應(yīng)；敲了第二遍，還沒有人答應(yīng)。不過，她看見門下有燈光，而豐唐在里面，他就是不走兩步來開門。她又拼命地敲門，叫豐唐的名字，她發(fā)怒了。終于聽見豐唐的聲音了，那聲音緩慢而又沉濁不清，他脫口只說了一句：
“他媽的！”
她用拳頭擂門。
“他媽的！”
她擂得更厲害了，簡直要把門都擂破了。
“他媽的！”
娜娜敲門敲了一刻鐘，里面?zhèn)鞒鰜淼目偸沁@句臟話，她猛擂一下，就聽到這樣一句話，像嘲諷人的回聲一樣。后來他知道她不把門敲開，決不會罷休，就猛然把門開了，抱著雙臂，傲慢地站在門口，用冷酷、粗暴的聲音說道：
“他媽的！你還有沒有個完……你究竟要干什么？……嗯！
你還讓不讓我們睡覺？你不知道今晚我有客人?！?br/>
確實，房間里不是他一個人。娜娜發(fā)現(xiàn)意大利劇院的那個矮個子女人在里面。她穿著睡衣，亞麻色的頭發(fā)蓬蓬松松，眼睛像用鉆孔器鉆出來的窟窿，笑吟吟地站在娜娜買的家具中間。豐唐在樓梯上走了一步，他神色可怕，伸出他那鉗子般的大手，大聲吼道：
“滾開吧，不然我就掐死你！”
娜娜聽后，嚎啕大哭起來。她頓時怕得要命，撒腿就跑。這次倒輪到她被趕出門了?？衽?，她突然想起繆法；說真的，不管怎樣，也輪不到豐唐把她趕出門。
她走在人行道上，首先想到的是到薩丹那里去睡覺，如果她沒有客人的話。她在薩丹的門前遇見她，她也被她的房東趕了出來。房東在她的門上加了一把掛鎖，他這樣做是違法的，因為房間里的家具是薩丹自己買的。薩丹邊走邊罵，說要拖他到警察局去。這時，已過了午夜十二點，得想辦法找個睡覺的地方。薩丹覺得還是要謹(jǐn)慎一點，先別去驚動警察，她最后把娜娜帶到拉瓦爾街，到了一個女人開辦的帶出租家具的一家小旅館。老板娘讓她們住在二樓一間臨院子的小房間里。薩丹連聲說道：
“我要住到羅貝爾夫人家里就好了，她那里總有我睡覺的地方……但是同你一道去，這就不可能了……她現(xiàn)在吃醋可厲害啦，一天晚上，她還打了我。”
她們關(guān)上了門，娜娜怒氣還未消，便淚流滿面，三番五次訴說豐唐的卑鄙行為。薩丹同情地聽她敘說，還安慰她，她比娜娜還要氣憤，她還狠狠咒罵男人。
“哦！他們是豬玀！哦！他們是豬玀！……你知道了吧，從今以后，再也不要跟他們打交道了！”
說完，她幫娜娜脫衣服，她在娜娜身邊露出一副殷勤、馴服的小娘兒們的神態(tài)。她再三溫存地對她說：
“咱們快睡覺吧，我的小貓咪。過一會兒，我們就平靜下來了……??！你跟這種人慪氣，真犯不著！我跟你說，他們都是卑鄙齷齪的家伙！別再想他們了……我很愛你。別哭了，看在你的小親親的面子上，別哭了?！?br/>
她們上了床，薩丹立即就把娜娜摟到懷里，想讓她平靜下來。她不愿再聽到娜娜說豐唐的名字了；每次這個名字到了她朋友的嘴邊，她就給她送上一個吻，并撅起美麗的小嘴，做出生氣的樣子，不讓她說出來。她的頭發(fā)蓬亂，模樣像個漂亮的小姑娘，對娜娜滿懷溫情，于是，慢慢地，在她的溫情摟抱下，娜娜揩干了眼淚。她很感動，也用撫摩來回報薩丹。兩點鐘敲響了，蠟燭還燃著；兩個人情語不絕，低聲笑著。
忽然間，一陣喧鬧聲傳到旅館里，薩丹立刻半裸著身子坐起來，側(cè)著耳朵仔細(xì)聽著。
“警察！”她臉色煞白，說道，“??！他媽的！真倒霉！……
我們完蛋啦！”
從前，她曾多次向娜娜說過警察搜查旅館的事，而恰巧在這天晚上，她們兩人逃到拉瓦爾街時，誰也沒有提防警察。聽到警察兩個字，娜娜嚇得魂不附體。她猛然從床上跳下來，穿過房間，跑到窗戶邊，打開窗戶，像一個瘋女人似的喪魂落魄，準(zhǔn)備往樓下跳。幸虧院子有玻璃頂棚，上面裝著一層鐵絲網(wǎng)，與房間的地面平齊。于是，她絲毫沒有遲疑，跨過欄墻，消失在黑暗中，睡衣飄拂著，兩條大腿露在夜空中。
“別動，”薩丹驚恐萬狀地說，“你會摔死的。”
接著，警察砰砰敲門了。薩丹是一個好心腸的姑娘，她把窗戶關(guān)上，把朋友的衣服塞到衣柜下面，她已聽天由命了。她思量著，不管怎樣，如果警察把她的名字寫到登記卡上，她就是明娼了，不必這樣心驚肉跳地逃避警察了。她裝成困乏不堪的樣子，一邊打呵欠，一邊同門外的警察談了一會兒，然后開了門，進來一個彪形大漢，胡子很臟，他對她說道：“把手伸出來……你的手上沒有針眼，你是不勞動的。喂，穿上衣服吧?！?br/>
“我不是裁縫，我是磨光工?！彼_丹厚顏無恥地說。
不過，她還是乖乖地穿上了衣服，因為她知道與警察是無法爭辯的。這時候，旅館里叫喊聲四起，一個女人拼命地抱住房門，堅決不走；另一個女人正在同他的情夫睡覺，情夫保證說她不是妓女，于是她就裝成一副被人侮辱的正經(jīng)女人的樣子，說要控告警察局長。旅館里的人都被喚醒了，將近一個鐘頭，大皮鞋踩在樓梯上，發(fā)出咚咚聲，門被拳頭擂得搖搖晃晃，嚎啕大哭聲淹沒了尖銳的爭吵聲和裙子拂在墻壁上發(fā)出的聲音。后來一群驚恐萬狀的妓女被三個警察帶走了，領(lǐng)隊的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小個子金發(fā)警官。一切都結(jié)束了，旅館里又恢復(fù)了寂靜。
沒有人出賣娜娜，她逃過了這次逮捕。她摸索著回到臥室，渾身哆嗦著，她被嚇得魂不附體。她的腳被鐵絲網(wǎng)劃得流血了。她在床邊上坐了一會兒，側(cè)著耳朵聽四面的動靜。然而快到早晨時，她還是睡著了。但是，到了早上八點鐘，她醒來后，離開了旅館，跑到她姑媽家。這時勒拉太太和佐愛正在喝牛奶咖啡，在這樣的時刻，看見她渾身臟兮兮的，面色如土，勒拉太太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嗯！吃苦頭了吧！”她大聲說，“我早對你說過，他會剝掉你的皮的……好了，進來吧，我這里總是歡迎你來的?！?br/>
佐愛站起來，用尊敬而又親切的口氣低聲說道：
“太太終于回到我們身邊了……我一直在等太太回來?！?br/>
勒拉太太要娜娜馬上親親小路易，因為據(jù)她說，母親的明智悔悟就是孩子的幸福。小路易還在睡覺，一副病態(tài)，他患了貧血癥。娜娜俯身去吻他那患瘰癘病的蒼白小臉時，這幾個月來的煩惱一齊涌上了心頭，她說話時喉嚨都哽住了。
“哦！我可憐的小寶貝，我可憐的小寶貝！”她抽抽噎噎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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