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最后的莫希干人 作者:(美)詹·費·庫柏(J.F.Cooper)著;宋兆霖譯


  愛德伽:在您沒有開始作戰(zhàn)以前,

  先把這封信拆開看一看。

  ——莎士比亞①

  ①《李爾王》第五幕第一場。

  海沃德少校來到孟羅的屋子里時,發(fā)現(xiàn)只有他的兩個女兒和他在一起。艾麗斯坐在他的膝頭,正用纖細(xì)的手指分理著他灰白的頭發(fā);每當(dāng)他對這種頑皮的舉止假裝生氣時,艾麗斯便用艷紅的嘴唇去吻他那滿是皺紋的額頭,使他平息裝出的怒氣??评谝慌宰o靜地、有趣地看著他們;她以一種慈母般的心情,看著妹妹這種任性的舉動,這正表明了她對艾麗斯的溺愛。在這種父女相聚,無拘無束地撒嬌談笑的時候,別說她們不久前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就連迫在眉睫的危險,似乎也都忘得一干二凈了??磥硭麄兪且眠@一短暫的休戰(zhàn)時刻,享受一下純潔的天倫之樂;在眼前這種安全的環(huán)境里,做女兒的忘記了她們的恐懼,那位老戰(zhàn)士也忘記了他心中的焦慮。就在這種情景之下,急于要向上級報告的海沃德,沒有通報就走了進來;大家沒有注意到他,他就站在一旁很感興趣地看了好一會兒??墒前愃轨`活的眼睛,從一面鏡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影,她羞愧得急忙從父親的膝頭跳下,大聲叫了起來:

  “海沃德少校!”

  “你問那小伙子嗎?”父親說,“我派他去和那個法國佬閑聊去啦。喲,少校先生,你這個小伙子,動作好快!去吧,去吧!你們兩個女孩子。這兒沒有你們嘰嘰喳喳的,就已經(jīng)夠我煩的了!”

  科拉察覺她們再在這兒逗留已不適合,便起身走出房間;艾麗斯也笑著跟在她后面走出去了。盂羅沒有馬上問海沃德這次出使的結(jié)果,而只是在房間里來回地踱了一陣,他背著雙手,低著腦袋,兩眼盯在地上,仿佛正陷入沉思。最后,他抬起頭來,眼睛中流露出一個父親的愛撫之情,感慨地說:

  “一對多好的姑娘啊,海沃德,任何一個做父親的,都會因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驕傲的。”

  “你現(xiàn)在要聽的,不是我對你女兒的意見吧,孟羅上校!……”

  “不錯,小伙子,不錯,”老人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剛回來那天,本來打算要你多談?wù)剬@個問題的意見的,可是當(dāng)時我認(rèn)為,在這英王的敵人隨時都會前來做不速之客的時刻,一個老軍人是不宜侈談婚姻喜慶之事的!可是我錯了,鄧肯,我的孩子,在這點上我是錯了;因而,現(xiàn)在我準(zhǔn)備聽聽你要說點什么?!?br/>
  “承你見愛,我十分欣喜??墒?,親愛的上校先生,我剛才從蒙卡姆那兒帶來一個口信……”

  “讓那個法國佬和他的全部嘍啰都見鬼去吧,少校先生!”火氣十足的老軍人大聲嚷嚷道,“他現(xiàn)在還不是、將來也永遠(yuǎn)不會是威廉·亨利堡的主人,只要韋布將軍證明他自己還是一個真正的軍人的話。不,少校先生!感謝上帝,我們的處境還沒有落到這樣緊迫的地步,我孟羅連對自己的家務(wù)盡點責(zé)任都不可能了。你母親是我一個知心朋友的獨生女兒,鄧肯;我現(xiàn)在就要聽聽你的意見,盡管那班圣路易爵士老爺已經(jīng)全部集結(jié)在我們堡壘的門口,領(lǐng)頭的是那位法國圣徒①,他還想求我賞光和他作一次友好交談哩!嘿,他們那種可以用錢買到的爵士,多如牛毛,簡直可以車載斗量!還有他那個只值兩分錢的侯爵,算個什么!我們的‘薊花’②才是尊貴、古老的勛位;Nemo me impune lacessit③才是真正的騎士精神。鄧肯,你的祖先就得過這種勛位,他們才是蘇格蘭貴族的光榮?!?br/>
 ?、俜ㄍ趼芬拙攀溃ㄒ欢凰摹欢摺穑﹥啥嚷适周娺h(yuǎn)征,死于突尼斯后,被教皇波尼非斯尊為圣徒。路易十四(一六三八—一七一五)為了對先人表示崇敬,特創(chuàng)“圣路易爵士”武功勛位。此處指蒙卡姆及其部下。

  ②薊花為蘇格蘭的國花,“薊花勛位”是蘇格蘭的一種爵士勛位。

 ?、劾∥模鉃椤拔暧嗾弑厥軕汀?,是蘇格蘭的銘語。

  海沃德知道他的上司有意要表示對法國將軍的口信的輕視,并以此為快;同時他也知道這種壞脾氣是發(fā)不長的,于是也就樂得順著老頭子的性子,裝出對這件事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答道:

  “我不揣冒昧地說,上校先生,誠如你所知道的,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有幸能做你的女婿?!?br/>
  “啊,我的孩子,你的話非常清楚明白??墒牵襾韱柲?,少校先生,你對我的女兒也這樣明白地吐露過嗎?”

  “我以名譽擔(dān)保,沒有!”海沃德激動地大聲說,“要是我利用我的地位來達(dá)到這樣一個目的,那我就辜負(fù)了你對我的心腹之托了?!?br/>
  “你這是有教養(yǎng)的人的見解,海沃德少校,值得大大贊揚。不過科拉·孟羅是個言行謹(jǐn)慎的姑娘,她頭腦清醒,品格高尚,就是父親的監(jiān)護,對她來說也是不需要的?!?br/>
  “科拉?”

  “是呀,是科拉!我們是在談你對蓋羅小姐的要求呀,不是嗎,少校先生?”

  “我……我……我覺得我沒有提到過她的名字?!焙N值陆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那么你想要我答應(yīng)把誰嫁給你呢,海沃德少校!”老軍人問道,臉上已經(jīng)流露出受到傷害的神情。

  “你還有一位同樣可愛的女兒?!?br/>
  “艾麗斯?”做父親的喊了起來,驚異的樣子,和剛才海沃德重復(fù)科拉的名字時一模一樣。

  “是的,上校先生,這就是我的愿望?!?br/>
  年輕人看到對方對自己的話是如此感到意外,便不再作聲,默默地等待著事態(tài)發(fā)展的結(jié)果。孟羅邁開大步,急速地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分鐘,他那嚴(yán)峻的臉孔緊張地痙攣著,似乎他整個身心都在專注地思索著這件事。最后,他徑直走到海沃德跟前,睜大眼睛盯著他,嘴唇顫抖著說:

  “鄧肯·海沃德,我愛你,是因為在你的血管中流著我那位好友的血;我愛你,是因為你具有高尚的品質(zhì);我愛你,是因為我相信你會給我的孩子帶來幸福。但是,如果我生怕會有的事是真的話,所有這一切愛,都將立時變成恨?!?br/>
  “上帝決不容許讓我的任何言行造成這種變化!”年輕人大聲說,迎著對方銳利的目光,他的兩眼毫無懼色。孟羅并沒有注意到,海沃德對他深藏心底的這種感情是不可能了解的,可是看到對方面不改色,便也心平氣和,用較為溫和的語氣接著說:

  “你愿意做我的女婿,鄧肯,可是你對你要叫他岳父的人的過去,卻一無所知。坐下吧,年輕人,讓我來簡單扼要地對你訴說一下我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br/>
  這時候,有關(guān)蒙卡姆的口信的事,不論是在帶信人或者收信人的心目中,都已忘得一干二凈了。他們各自拖過一張椅子來坐下,當(dāng)老軍人明顯地帶著幾分憂郁,默默地沉思著的時候,年輕人強壓住不耐煩的心情,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等待著。最后,老人終于開口了。

  “你知道,海沃德少校,我的家庭是一個有著古老的光榮傳統(tǒng)的世家,”這位蘇格蘭老人開始說,“雖然我們家沒有和這種地位相適應(yīng)的家財。當(dāng)我還只有你這般年紀(jì)的時候,我和艾麗斯·格雷厄姆訂了婚,她是我家附近一個有錢地主的獨生女兒。但是她父親嫌我窮,還有其他的原因,不贊成這門親事。因此,我便像一個正直的人應(yīng)該做的那樣——解除了我和她的婚約,同時就投軍離開了祖國。我到過許多地方,并在異鄉(xiāng)流了不少血,后來被派到西印度群島。在那里,我結(jié)識了一個姑娘,后來她就成了我的妻子,這便是科拉的母親。這個姑娘的父親是當(dāng)?shù)氐囊粋€紳士,她的母親——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是個不幸的女人,”老人傲然地說,“她的祖先顛沛流離,最后不幸淪落為專供闊人使喚的奴仆。唉,先生,她和一個外國商人的這種反常的結(jié)合,真是使蘇格蘭蒙受恥辱。可是,要是我發(fā)現(xiàn)有人敢瞧不起我的女兒,那他一定會受到我這個做父親的狠狠叱責(zé)!海沃德少校,你是在南方出生的,在你們那兒,這種不幸的人是被認(rèn)為比你們低一等的吧!”

  “這真是個非常不幸的事實,上校先生?!焙N值抡f著,窘迫得不由地低下頭來看著地面。

  “你侮辱了我的孩子!盡管如此美麗善良,你還是不屑讓海沃德家族的血統(tǒng)里摻人這種卑微的血液吧?”心懷不滿的孟羅氣哼哼地問道。

  “上帝決不會讓我有這種可恥的偏見的!”海沃德回答說,在這同時,他感到這種感情,就像生來就有的那樣,似乎已深深地在他心中扎了根?!懊狭_上校,你的小女兒的溫柔、美麗和嬌媚,就足以說明我愛她的動機了,你不該這樣冤屈我的?!?br/>
  “你說得也有理,少校先生。”老人說,他的語氣又變得緩和,甚至可說溫柔了?!斑@孩子,完全像她母親在她這個年紀(jì)時一模一樣,也是無憂無慮的。我的第一個妻子不幸去世后,我又回到了蘇格蘭,那時我因為結(jié)婚變得有錢了??墒牵闳f萬沒有想到吧,鄧肯!艾麗斯·格雷厄姆竟痛苦地獨身守了漫長的二十年,一心等待著我這個已經(jīng)把她忘卻的人!而且,先生,我雖這樣無情,她卻毫不在意;當(dāng)時,一切障礙都已消除了,于是她就做了我的妻子?!?br/>
  “后來她就生了艾麗斯?”海沃德喊了起來,他那性急的樣子,要不是在此刻孟羅滿腹心思的時候,可真有點危險哩。

  “不錯,正是這樣,”老人說,“可是為了給予別人幸福,她付出了重大的代價。不過,少校先生,她已經(jīng)進入天堂,而我,也是個行將就木的人,看來可以不必再為過去的幸福日子悲痛了。我只和她共同生活了一年,對她這樣一個眼睜睜把自己的青春斷送在絕望的憂苦中的人來說,這一段幸福的時日實在太短促了??!”

  在老人的傷感中,有一種威嚴(yán)的意味,使得海沃德不敢說一句話來安慰他。孟羅坐在那兒,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有別人在他面前,他的臉上顯露出痛苦的悔恨神情,大顆大顆的淚珠,自眼睛中涌出,滾過面頰,掉落在地上。最后,他仿佛突然清醒過來似的,站起身來,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回到海沃德的跟前,厲聲問道:

  “海沃德少校,你不是從蒙卡姆侯爵那兒給我?guī)硎裁纯谛帕藛???br/>
  海沃德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用很不自然的聲調(diào)開始敘述起那幾近忘記的口信來。關(guān)于那位法國將軍如何用雖然客氣但是捉摸不定的態(tài)度來對待海沃德,如何巧妙地避開海沃德想從他嘴里套出一些在談到時可能會露出的內(nèi)容的企圖,以及他那堅決但仍然客氣的口信,目的在于使他的敵人孟羅了解,除非孟羅愿意親自前往聽取,否則他就根本別想知道信的內(nèi)容,等等,這一切也就不必再在這里贅述了。聽著海沃德的報告,盂羅剛才那種做父親的興奮心情漸漸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所處地位的責(zé)任。海沃德講完以后,只見這位老戰(zhàn)士的臉上,涌起一種一個當(dāng)軍人的受到傷害時的感情。

  “夠啦,夠啦,海沃德少校!”老人怒不可遏地嚷道,“你說的話已經(jīng)足夠為法國佬的禮貌寫一部書了。瞧,這位先生邀請我去和他談判,可是當(dāng)我派去一個有能力的代表——鄧肯,你雖然還年輕,可堪稱能干,結(jié)果他給我的回答卻是一個謎?!?br/>
  “也許他對一個代表不太重視,親愛的上校先生!想必你總記得,他兩次提出邀請的都是堡壘的司令,而不是司令的代表。”

  “可是,少校先生,難道一個代表就不能和委托他的人具有同樣的權(quán)力和尊嚴(yán)嗎?他要和孟羅本人面談!說實話,少校先生,我倒很想滿足他的要求哩,讓他來看看也好,不管他兵力多雄厚,用什么辦法來招降,我們依然面不改色,堅定自若。年輕人,這一著,說不定倒是個好辦法哩!”

  海沃德心里暗想,眼下最重要的是盡快弄清偵察員帶來那封信的內(nèi)容,因而對蓋羅的這一主張大為贊同。

  “毫無疑問,要是他親眼目睹了我們鎮(zhèn)靜自若的態(tài)度,他是鼓不起什么信心的。”他說。

  “你說得再正確沒有了。我倒希望他大白天來,來看看我們的堡壘,而且最好帶上大隊人馬,因為用這種辦法來觀察敵人的表情,是不大會失敗的,遠(yuǎn)比他原來用的炮轟要好得多。海沃德少校,戰(zhàn)爭的壯觀和勇敢,已經(jīng)被沃邦先生①的技藝弄得大大減色了。我們的祖先是沒有這種科學(xué)性的儒怯的?!?br/>
  ①沃邦(一六三三—一七○七),法國元帥、軍事工程師。在國王路易十四進行對外擴張的戰(zhàn)爭中曾任統(tǒng)帥,先后領(lǐng)導(dǎo)建筑要塞三十三座,改造三百座,指揮過五十三次要塞圍攻戰(zhàn)。他系統(tǒng)地發(fā)展了棱堡體系的筑城法,使當(dāng)時法國派筑城法居歐洲首位。

  “這也許是非常正確的,上校先生;不過現(xiàn)在我們只好用技藝來擊退技藝了。你對這次會談的事,怎么打算呢?”

  “我要去見那個法國佬,而且要毫不畏懼地立刻就去;行動要迅速,這是皇家軍人的本色。去,海沃德少校,吩咐軍樂隊集合,得給那班法國佬吹奏一通,再派個人去送信,讓他們知道是誰來了。我們還要安排一小隊衛(wèi)兵做前導(dǎo),因為這是對一個獲得皇上光榮任命的人應(yīng)有的尊敬。啊,等一等,鄧肯,”他又加上一句,雖然周圍沒有別人,他還是壓低了聲音,“恐怕還是小心謹(jǐn)慎一點為好,安排幾個人在身邊,以防萬一其中有詐?!?br/>
  年輕人接受了這一命令,退出了房間。這時,天色已近黃昏,他不敢怠慢,急忙前去進行必要的安排。用不了幾分鐘,幾小隊士兵已經(jīng)整好隊,于是他又派了一名傳令兵,手持白旗,先去通知敵方:亨利堡司令即將到達(dá)。海沃德把這一切安排妥帖之后,便帶領(lǐng)衛(wèi)隊來到出擊口,發(fā)現(xiàn)他的上司已經(jīng)先在那兒等著他了。在這兒舉行了軍事官長出行的一般儀式后,老軍人和他的年輕助手,便在衛(wèi)隊的衛(wèi)護之下,離開了堡壘。

  他們離堡壘才前進了一百碼光景,就看到一小隊敵兵衛(wèi)護著那個法國將軍,來到一片回地里,這是一條河床,它正好位于對方的炮兵陣地和堡壘之間。打從走出堡壘直至來到敵人跟前,孟羅都顯得氣宇軒昂,從他的步伐和臉上,都露出了高度的軍人氣質(zhì)。當(dāng)他一眼看到插在蒙卡姆帽上那支白色羽毛時,他的兩眼炯炯發(fā)光,從他那魁梧而依然壯健的身軀上,絲毫也看不出年歲對他的影響。

  “命令士兵們加強警戒,少校先生,”他低聲對海沃德說,“時刻緊握武器,和這班路易的嘍啰在一起,別想有安全。同時,在他們面前,我們又要顯出安全無恐的樣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海沃德少校?”

  他的話被上前來的法軍的一陣鼓聲打斷了,于是英軍也立即擊鼓回禮。雙方的隊伍在舉著白旗的傳令兵的引導(dǎo)下向前推進。最后,謹(jǐn)慎的蘇格蘭人先停了下來,他的衛(wèi)隊緊靠在他的背后。雙方行過簡單的軍禮之后,蒙卡姆便以輕快而文雅的步子走上前來,面對著英國老軍人摘下自己的帽子,彬彬有禮地垂下雙手,帽子上的白色羽毛幾乎拖到了地面。相比之下,孟羅的儀態(tài)雖然更為威嚴(yán),更為英武,但卻缺少法國將軍的那種泰然自若和殷勤文雅。兩個人好一會兒誰都沒有開口,只是以好奇和關(guān)注的目光相互對視著。最后,由于蒙卡姆的軍階較高,并且鑒于這次會談的性質(zhì),他首先打破了這種沉默。寒暄了幾句之后,他轉(zhuǎn)向海沃德,用微笑打了個招呼,用法語接著說:

  “我感到非常高興,閣下,在這樣的場合有你在一起,真是有幸,這樣,我們就不必再用普通的譯員了;因為有了你的幫助,我感到我好像也能講你們的語言一樣放心了?!?br/>
  海沃德對這番恭維表示了謝意,接著,蒙卡姆回頭對那些學(xué)著英國人的樣,緊緊地站在背后的衛(wèi)兵們說:

  “En arriere,mes enfants-il fait chaud;retirez-vous,un pen.(向后退,孩子們。天氣熱,向后退一點。)”

  海沃德少校也想照樣來一下這種表示信任的行動,在這之前,他先向平地四周掃視了一圈,可是他不安地看到無數(shù)的印第安人,黑壓壓地簇?fù)碓谥車臉淞诌吷?,朝他們望著,像是這場會談的好奇的旁觀者。

  “蒙卡姆侯爵當(dāng)然也很了解,我們雙方目前的處境有所不同?!彼行殡y地說,同時用手指著幾乎四周都已站滿的危險的敵人。“要是我們也命令衛(wèi)兵撤退的話,那我們就只好任憑敵人擺布了。”

  “少校先生,對于你們的安全,你們已經(jīng)得到‘un gentilhornme Francais(以一個法國貴族)’的保證,”蒙卡姆一只手按住胸口,莊嚴(yán)地回答說,“我想,有這句話就足夠了?!?br/>
  “當(dāng)然,當(dāng)然。向后退,”海沃德對率領(lǐng)衛(wèi)隊的軍官說:“向后退,退到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地方,等候命令?!?br/>
  孟羅看到自己的衛(wèi)隊向后撤,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安,急忙悄聲向海沃德提出質(zhì)問。

  “不讓流露出不信任對方的樣子,對我們是有好處的,上校先生。”海沃德反駁說,“蒙卡姆先生已對我們的安全做出保證,所以我命令衛(wèi)隊向后退一些,這是為了表示我們十分信任他的諾言?!?br/>
  “這也許是對的,少校先生,可是我對這班侯爵大人的所謂諾言是不太相信的。他們的那些貴族頭銜太不值錢了,很難相信他們真能夠得上那樣光榮的稱號?!?br/>
  “親愛的上校先生,你忘了,我們和他會談的這位軍官,他的事跡和為人,在歐洲和美洲都具有極高的聲譽,對于這樣一位有名望的軍人,我們的疑慮是不必要的?!?br/>
  老人打了個手勢,表示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可是在他那嚴(yán)峻的臉上,卻依然流露出自己那固執(zhí)的不信任的神氣。事實上,這倒并不是眼前的情況有什么值得他挑剔的地方,而是因為他對敵人有著一種傳統(tǒng)的輕蔑心理。

  蒙卡姆耐心地等待著,直到這場低聲的談話終了之后,他才走前幾步,正式開始會談。

  “少校閣下,我要求和你的長官進行這次會談,”蒙卡姆說,“是因為我相信他自己也會認(rèn)識到,他為了他的皇上的榮譽,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傾聽一下人道的呼聲的時候了。我將永遠(yuǎn)為他作證,他的抵抗是英勇的,而且一直繼續(xù)到還有一線希望的時候?!?br/>
  海沃德把這一番開場白給自己的長官翻譯了之后,孟羅便態(tài)度嚴(yán)肅但很有禮貌地回答說:

  “不管我多么珍重蒙卡姆閣下的作證,但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更好地執(zhí)行我的任務(wù),才能使這種證言更有價值?!?br/>
  那位法國將軍等海沃德把這幾句話的意思譯給他聽了之后,微笑著說:

  “現(xiàn)在,我之所以樂于作證是由于欽佩你們的英勇,這件事要是徒勞無益地拖延下去的話,也許我就難于從命了。閣下是否愿意參觀一下我們的營地,親眼看一看我們的兵員人數(shù)?這樣也許就可以看清,抵抗是不可能獲得成功的了?!?br/>
  “我知道法國的國王有著大量的官兵為他服務(wù),”蘇格蘭人一等海沃德把對方的話譯完,就鎮(zhèn)靜自若地回答說,“但我們的皇上也同樣擁有人數(shù)眾多的忠誠將士?!?br/>
  “可惜他們不在近旁,這倒是我們的幸運。”由于一時激動,蒙卡姆不等海沃德翻譯,就接口說,“戰(zhàn)爭也有它的定命,一個勇敢的人,是懂得怎樣拿出勇氣來屈服于命運的,正像他懂得怎樣拿出勇氣來對付敵人一樣?!?br/>
  “要是我早知道蒙卡姆閣下也熟諳英語,我就不必作這樣獻(xiàn)丑的翻譯了?!毙睦飷阑鸬暮N值吕淅涞卣f,他立刻想起剛才和盂羅的那場小小的爭論。

  “請原諒,閣下,”法國人黝黑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回答說,“對于一種外國語言,能懂和會說之間是有著很大差距的;因此,請你還是繼續(xù)幫助我?!彼晕⑼nD了一下,又接著說,“附近這些高地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條件,使我們能夠清楚地偵察到你們堡壘的情況。閣下,對于你們各個防御工事的薄弱情況,我們可以說和你們自己一樣清楚?!?br/>
  “你問問這位法國將軍,他的望遠(yuǎn)鏡能不能看到赫德森河,”孟羅傲慢地說,“他是不是知道,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會遇上韋布將軍的部隊。”

  “讓韋布將軍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吧,”孟羅一講完,狡黠的蒙卡姆突然遞給他一封拆開的信,并且說,“你從這封信中可以知道,閣下,他的行動可能對我的部隊不會有什么妨礙。”

  老軍人等不及海沃德把話譯出,便伸手接過那封信來;他那急切的表情,說明他是多么重視這封信的內(nèi)容。當(dāng)他的目光急急地從一行行字上掠過時,臉上那軍人的高傲神情,也跟著變成了深深的惱恨和失望,他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那張信紙從他手中掉落到地上,他的頭低垂在胸前,就像一個人受了打擊后,一切希望都破滅了一樣。海沃德從地上拾起那封信,也不請求原諒他的冒昧,便匆匆看完信中那無情的內(nèi)容。原來他們那位卑鄙無能的上級,非但沒有鼓勵他們進行抵抗,反而要他們立即放棄堡壘,他非常明確地說了一番道理,說他哪怕一兵一卒都不可能派來救援他們。

  “這不會有假!”海沃德喊了起來,他翻來覆去地檢查著那張信紙,“這是韋布將軍的簽名,一定是那封被截的信?!?br/>
  “他出賣了我!”最后,孟羅痛苦地喊了起來,“我一生從來不曾丟過臉,現(xiàn)在他卻給我?guī)磉@樣不光彩的事,我的頭發(fā)都已斑白,他還要給我蒙上這么大的恥辱?!?br/>
  “別這么說,”海沃德大聲說道,“我們現(xiàn)在還是亨利堡的主人,榮譽還是屬于我們的。我們要讓敵人懂得,他們想要我們的生命,必須付出最大的代價?!?br/>
  “孩子,我感謝你,”老人如夢初醒般地大聲喊道,“這一次是你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了自己的職責(zé)。我們回去吧,先去掘好我們的墳?zāi)梗瑴?zhǔn)備和城堡共存亡?!?br/>
  “先生們,”蒙卡姆向前一步,氣度寬容地對他們說,“如果你們認(rèn)為我想利用這封信來屈辱勇敢的人們,或者為我自己博得一個不正直的名聲,那你們是太不了解我路易·德·圣維蘭①的為人了。在你們離開之前,請聽一聽我的條件吧?!?br/>
 ?、偌疵煽?。

  “這法國人在說什么?”老軍人嚴(yán)厲地問道,“難道他抓了一個偵察員,截了一封司令部的信,就想大吹大擂嗎?你告訴他,要是他想拿這些話來嚇唬他的敵人,還是解了這兒的圍,到愛德華堡前面去說為好?!?br/>
  海沃德把蒙卡姆說的意思向他解釋了一遍。

  “蒙卡姆閣下,我們愿意聽你說一說?!泵狭_聽海沃德說完之后,較為平心靜氣地說。

  “現(xiàn)在要想保住這座堡壘是不可能的,”寬宏大量的敵人說,“為了我的主子的利益,這座堡壘必須摧毀;但是,對于你們兩位,以及你們的勇敢的戰(zhàn)友們,凡是一個軍人所最寶貴的權(quán)利,一切都將得到尊重。”

  “我們的軍旗呢?”海沃德問。

  “你們可以帶回英國,給你們的國王看看?!?br/>
  “我們的武器呢?”

  “由你們留著,因為沒有人能比你們使用得更好?!?br/>
  “我們的行軍和撤離堡壘的方式呢?”

  “全按最尊重你們的榮譽的方式進行?!?br/>
  海沃德轉(zhuǎn)身將這些意見做了翻譯,盂羅聽后感到非常驚奇。這種異乎尋常、出乎意外的寬宏大量,使他深為感動。

  “去吧,鄧肯,”他說,“跟這位侯爵一起去吧,他的確夠得上一位侯爵。去,到他的營帳里去,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我活到這把年紀(jì),總算看見了這兩件從沒想到的事:一個英國人竟會嚇得不敢出兵救援自己的戰(zhàn)友,而一個法國人卻這樣正直,不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來逼人?!?br/>
  說完這幾句話,老軍人重又把頭垂到胸前,轉(zhuǎn)身慢慢地朝堡壘走去;他那垂頭喪氣的樣子,使焦慮地等待著的守衛(wèi)部隊,看到了一種不祥之兆。

  受了這次意外的打擊后,孟羅那種高傲的神情,從此一蹶不振,而且他那堅定的性格也起了變化,一直到他不久之后憂郁地去世。

  海沃德留下來談判有關(guān)投降的一切條款。直到第一班夜哨值崗時,他才回到亨利堡,經(jīng)過和司令進行一番密談,他立即又匆匆離去了。這時才公開宣布,戰(zhàn)爭狀態(tài)必須結(jié)束——孟羅已經(jīng)簽署了一個條約,根據(jù)這一條約,亨利堡將于明天早晨交給敵方,守衛(wèi)部隊可以保留他們的武器、軍旗,以及行李輜重,因此,按照軍人的看法,也就是保留了他們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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