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終端人 作者:(美)邁克爾·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著


  高速公路上擁擠不堪。高速公路上,總是擁擠不堪,哪怕是星期五凌晨一點。她盯著前面連成一條的紅色尾燈,車燈像一條憤怒的蛇向前延伸,有幾英里長。這么多人,他們這時候要趕到哪里去?

  珍妮特。羅斯平時喜歡高速公路,有好多次她都是從醫(yī)院開夜車回家的。綠色的大路標在頭頂上:一閃而過,高架通道和地下通道像網(wǎng)一般縱橫交錯,汽車的速度快得使人振奮不,她曾經(jīng)感到奇妙無比,感到豪爽自由。她是在加利福尼亞長大的,從孩提時代起她就記得高速公路的最初模佯,高速公路網(wǎng)是和她一同成長起來的。她既沒把它看作是一種威脅,也沒把它當作是一種邪惡。它是這地方的一部分,它快速,它令人興奮。

  洛杉磯這座城市比世界上任何其它城市更依賴技術,汽車是它的重要組成部分。洛杉磯沒有汽車無法生存,就像它沒有從幾百英里外用管道送來的水就無法生存一樣,就像它沒的一定的建造技術就無法生存一樣。這是這座城市得以存在的一個事實,而且從本世紀初開始就已這樣。

  但最近幾年,羅斯開始意識到了生活在汽車里產(chǎn)生的微妙心理影響。洛杉磯沒有路邊咖啡館,因為沒有人步行。你能坐在里邊看著路人經(jīng)過的路邊咖啡館不是固定的,而是在車輪上的,它隨著交通燈的每一次變換而變換。人們停下汽車,相互匆匆看上一眼,然后繼續(xù)趕路。但生活在一間由染色玻璃和不銹鋼制成的有空調(diào)有地毯有立體聲音響的封閉斗室里總有點不合人性,它壓制了人類心靈深處愛群居,好熱鬧和喜歡相互往來的需要。

  當?shù)氐木癫♂t(yī)生發(fā)現(xiàn)了一種此地特有的自我喪失綜合癥。洛杉磯是一座新移民的城市,因而也就是陌生人的城市。汽車使他們相互間保持陌生,極少有什么機構(gòu)來做些工作把他們聚集到一起,事實上沒有人上教堂,勞動團體也不盡入意。人們變得孤獨,他們抱怨沒有聯(lián)系,沒有朋友,遠離家人和故土。他們常常變得自殺成性——自殺最常見的方法就是汽車,警察委婉地稱其為“個體死亡”。你選好一條高架道,踩緊油門,以八九十碼的速度撞上去。有時要用好幾個小時才能割開殘損的車身把尸體弄出來。

  她以六十五英里的時速開著車,換了五條車道,在森塞特駛離高速公路,朝好萊塢山開去,穿過在當?shù)亟凶鐾詰侔柋八沟牡貐^(qū),因為那里住著許多同性戀者。遇上麻煩的人好像都被吸引到洛杉磯來了。這城市提供自由,但它不提供援助。

  她駛到勞雷爾坎寧,車胎因為急轉(zhuǎn)彎發(fā)出吱吱的尖叫聲,車燈在黑暗中掃過。這里車輛稀少,她一會兒便可到達本森家。

  從理論上講,她和研究室的其它工作人員都面對一個簡單的問題。六點鐘以前找回本森。假如他們能把本森帶回醫(yī)院,他們可以切斷為他移植的計算機,中止發(fā)展系列,然后他們可以讓他鎮(zhèn)靜,等幾天再把他同一套新的電極端接通。他們顯然一開始就選錯了電極,這是他們事先接受的一種冒險行為,這是一種可以接受的冒險,因為他們指望能有機會改正失誤。但這種機會現(xiàn)已不復存在。

  他們必須把他找回來。問題簡單,它的解決辦法也相對簡單——查看已知的本森常愛去的地方。他們復查過他的病歷表后分頭行動,羅斯到他勞雷爾的家里去,埃利斯去本森常去的叫做杰克兔子俱樂部的脫衣舞場,莫里斯去本森工作過的圣莫尼卡的一個自動設備公司。他已給公司的總裁打過電話,總裁將去辦公室為他開門引路。

  他們將在一小時后交換意見和進展情況。這是一個簡單的計劃,一個她覺得不可能會有結(jié)果的計劃。但除此以外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她把車停在本森家的門前,沿著石板路走到大門口。門半開著,她能聽到從里面?zhèn)鞒龅奈β?。她敲了兩下便推開了門。

  “有人嗎?”

  似乎沒人聽見??┛┑男β暿菑姆孔雍竺娴哪膫€地方傳來的。她走進前廳。她從未見過本森家的房子,很想看看它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她朝四周一看,意識到眼前的情景是她應該料想到的。

  從外面看,這是一幢普通的牧場風格的房子,其外表就像本森本人一樣,毫無驚人之處。但里面看上去就像路易十六的客廳——雅的古色古香的椅子和長沙發(fā),墻上的掛毯,光禿禿的硬木地板。

  “有人在家嗎?”她叫道。她的聲音在房子里回響,沒有入答應,但笑聲仍不斷傳來。她循著聲音朝后屋走去。她走進廚房——古色古香的煤氣爐,沒有烘箱,沒有洗碗機,沒有電動攪拌機,沒有烤面包箱。沒有任何機器,她想。本森為自己建造了一個里面沒有任何現(xiàn)代化機器的世界。

  從廚房的窗口望出去是主房的后墻。中間有一小塊草坪、一個游泳池,都很普通,卻很現(xiàn)代化;又是本森的那種普通外表。后院沐浴在游泳池水下電燈發(fā)出的綠瑩瑩的燈光之中,兩個姑娘在游泳池里嘻笑打水。她走了出去。

  姑娘們并沒在意她的到來。她們繼續(xù)潑水嬉戲,在水中你推我搡。她站到游泳池的跳板上說:“有人在家嗎?”

  這下她倆注意到了她,相互松開手來?!罢夜飭??”她們中的一個問。

  “是的。”

  “你是警察?”

  “我是醫(yī)生?!?br/>
  一個姑娘輕巧地爬上游泳池,用毛巾擦擦身子。她穿一件簡潔的紅色比基尼?!八麆偛?,”姑娘說,“不過我們不該告訴警察。這是他說的?!八岩粭l腿擱到椅子上,用毛巾擦干。羅斯注意到這動作是故意的,挑逗性的,是沖著她來的。

  “他什么時候離開的?”

  “就在幾分鐘前?!?br/>
  “你們在這里多久了?!?br/>
  “差不多一個星期,”游泳池里的姑娘說,“哈里請我們來住的,他覺得我們很可愛?!?br/>
  另一個姑娘用毛巾裹住肩膀說:“我們在杰克兔子俱樂部遇到他的,他常去那地方?!?br/>
  羅斯點點頭。

  “他挺有意思的,”那姑娘說,“常逗人發(fā)笑,你知道他今天晚上穿了什么嗎?”

  “什么?”

  “一件醫(yī)院的制服,雪白的?!彼龘u搖頭?!罢媸莻€有趣的人。”

  “你同他說話了嗎?”

  “當然?!?br/>
  “他說什么了?”

  穿紅色比基尼的姑娘開始朝屋里走去,羅斯跟了上去?!八f不要報告警察,他說好好玩。”

  “他為什么要來這里?”

  “他得拿點東西?!?br/>
  “什么東西?”

  “他書房里的一些什么東西?!?br/>
  “書房在哪里?”

  “我?guī)闳??!?br/>
  她帶羅斯回到屋內(nèi),走過起居室,濕漉漉的腳在光禿禿的硬木地板上留下一串腳印?!斑@地方刺激不刺激?哈里真是瘋了,你聽過他的高談闊論嗎?”

  “聽過?!?br/>
  “那么你是知道的。他真是古怪?!彼块g四處指指?!八羞@些舊東西。你為什么要見他?”

  “他有病,”羅斯說。

  “他肯定有病,”姑娘說,“我看見他扎著繃帶。他怎么啦,出了事故?”

  “他動了手術?!?br/>
  “別開玩笑。在醫(yī)院里?”

  “是的。”

  “別開玩笑?!?br/>
  她們走過起居室,沿著走廊來到臥室。姑娘朝右拐進一間房間,那是一間書房——古色古香的書桌,古色古香的臺燈和放滿了靠墊的沙發(fā)?!八麃磉@里拿了些東西?!?br/>
  “你看見他拿了什么?”

  “我們實在沒怎么注意。但他拿走了大卷大卷的紙?!彼檬直葎澲??!罢娴暮艽???瓷先ハ袷菆D紙什么的?!?。

  “圖紙?”

  ‘嗯,紙卷的里邊是藍色的,外邊是白色的,而且很大?!彼柭柤绨?。

  “他還拿了其它東西嗎?”

  “是的。一只金屬盒子?!?br/>
  “是什么樣的金屬盒子?”羅斯心想是一只飯盒或一只小箱子。

  “看上去像一只工具箱,也許是的。在他把箱子關上之前,我看了看,好像里面有工具什么的。”

  “你有沒有注意到什么特別的東西?”

  姑娘又沉默了。她咬了咬嘴唇。“嗯,我沒有看清楚。不過……”

  “什么?”

  “看上去他在里面放了枝槍?!?br/>
  “他說他去哪里了嗎?”

  “沒有。”

  “他給了什么暗示嗎?”

  “沒有?!?br/>
  “他說過他要回來嗎?”

  “哼,說起來真有意思,”姑娘說,“他吻了我,又吻了蘇西,然后他說好好玩,還說不要告訴警察。他說他認為不會再見到我們了?!彼龘u搖頭。“真有意思??赡阒拦镌趺戳?。”

  “是的,”羅斯說,“我知道哈里怎么了?!彼纯词直恚且稽c四十七分,只有四個鐘頭了。

  埃利斯首先注意到的是氣味:又熱又濕,一股惡臭——一種動物身上的昏沉沉熱烘烘的臭味。他討厭地皺皺鼻子。本森怎么能忍受這種地方?

  他望著聚光燈在黑暗中晃來晃去,最后停在兩條修長且粗細勻稱的大腿上,觀眾中發(fā)出一陣期望的騷動。這使埃利斯想到了當海軍時駐扎在巴爾的摩的日子,那是他最后一次光顧這種熱烘烘、粘乎乎、充滿幻想和沮喪的地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讓人感到震驚的是,時光居然過得這么快。

  “靜一靜,女士們先生們,美妙無比的??蓯鄣男廖鲖I上臺了,為可愛的辛西婭熱烈鼓掌!”

  聚光燈在臺上放大光圈,照出一個很難看但是很大膽的姑娘。樂隊開始奏樂,聚光燈的光圈漸漸放大,照到了辛西婭的眼睛上。她瞇起眼睛,笨拙地跳了起來。她根本不顧音樂節(jié)拍,門似乎沒有人在乎。埃利斯看看觀眾,這里有許多男人——還有許多剪著短發(fā)看上去挺厲害的姑娘。

  “哈里·本森?”經(jīng)理站在他身旁說,“是啊,他常來這里?!?br/>
  “最近見到過他嗎?”

  “最近我可不清楚,”經(jīng)理說。他咳了一聲,埃利斯聞到了酒精的香氣。“不過,你聽我說,”經(jīng)理說,“我希望他不要來這里閑逛,明白嗎?這小子有點不對勁,老是找女孩的麻煩。你知道要留住這些女孩有多難。真他媽的像是要她們的命似的,就是這么回事?!?br/>
  埃利斯點點頭,朝觀眾掃了一眼。本森也許換了衣服,他當然不會再穿護理員的工作服。埃利斯看著觀眾腦袋后面發(fā)根與襯衫領子之間的那個部位,他在尋找白色的繃帶。他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可你最近沒看到過他嗎?”

  “沒有,”經(jīng)理搖著頭說,“有一個多星期沒看到了。”一個女招待擦肩而過,穿著一件兔子一樣的白色毛皮比基尼?!八_爾,你最近見到過哈里嗎?”

  “他經(jīng)常來這里轉(zhuǎn)轉(zhuǎn),”她含糊他說,隨后托著一盤飲料信步走開了。

  “我希望他不要來這里閑逛,糾纏女孩?!苯?jīng)理說著又咳了一陣。

  埃利斯朝俱樂部里邊走去,聚光燈在他頭頂上的煙霧中閃過,跟著臺上女孩的表演。她遇到了麻煩,胸罩解不開。她曳著腳步算是跳著一種兩步舞,雙手放在背后,兩只眼睛木然地望著觀眾。埃利斯望著她,心里明白了本森為什么把脫衣舞女看作機器。她們是機械的,這不容置疑。而且是假的——胸罩脫下來時,他能看到兩只乳房下面的U型手術刀口,那里面墊了塑料。

  雅格倫會喜歡這個,他想。這會符合他的有關機器性交的理論,雅格倫是發(fā)展部的一個小青年,他熱衷于把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結(jié)合起來的那些想法。他認為,一方面整容外科與移植機器使人類更具機械性,另一方面機器人的發(fā)展使機器更具人性。人們開始與具有人類特點的機器人性交,只是個時間問題。

  也許這已經(jīng)開始,埃利斯望著脫衣舞女,心里在想。他回頭看看觀眾,確信本森不在里邊,隨后他又檢查了后面的電話間和男廁所。

  男廁所很小,散發(fā)出一陣陣嘔吐物的臭味。他咧咧嘴,對著洗手槽上方的破鏡子照了照。不管杰克兔子俱樂部有什么其它的事情,它至少騷擾了人的嗅覺。他不知道這對本森是否要緊。

  他又走進俱樂部正廳,朝門口走去。“找到他了嗎?”經(jīng)理問。

  埃利斯搖著頭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他連吸幾口涼爽的夜空氣,鉆進汽車。氣味的問題引起了他的興趣,這是他以前曾考慮過的問題,但它從未在他自己的頭腦中真正得到解決。

  他為本森動的手術針對的是大腦的一個具體部位,即邊緣系統(tǒng)。用進化論的話來說,這是大腦的十分古老的部分,其原始的作用是控制嗅覺,實際上它原先的稱呼是嗅腦——“嗅覺大腦”。

  嗅腦在一億五千萬年前爬行動物統(tǒng)治地球的時候就已形成,它控制著最原始的行為——憤怒與恐懼、欲望與饑餓、進攻與撤退。鱷魚之類的爬行動物幾乎沒有別的東西來指揮其行為,而人類則有大腦皮層。

  但大腦皮層是后來才有的,其近代的發(fā)展直到二百萬年前才開始。人類現(xiàn)在擁有的大腦皮層只有十萬年的歷史,按進化論的時間尺度來說,這根本不算什么。皮層環(huán)繞邊緣大腦生長、它保持不變,深深地埋在新皮層內(nèi)。大腦皮層能感覺愛,關心道德行為并能創(chuàng)作詩歌,但它不得不和處于其核心部位的鱷魚大腦維持一種不自在的和平。有時候就像本森的情況一樣,和平被打破,鱷魚大腦時斷時續(xù)地占據(jù)主導地位。

  嗅覺和所有這一切的關系是什么呢?埃利斯無法確定。當然,襲擊常在聞到怪味的同時開始。但是否還有其它東西?還有別的影響?

  他不知道。他一邊開車一邊想這并不很重要,唯一的問題是要在本森的鱷魚大腦占據(jù)主導前找到他。埃利斯曾經(jīng)在研究室隔著單向玻璃看到過這種情況。當時本森很正?!蝗婚g他朝墻壁橫沖過去,死命地撞擊,一邊又舉起椅子對著墻猛砸。發(fā)作開始之前未出現(xiàn)任何預兆,而且表現(xiàn)出了完全失控的不顧一切的兇狠。

  早上六點,他想。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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